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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已完结] 【郭蒲】雨天決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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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1-18 08:43:25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春日游 于 2023-1-18 09:00 编辑

平行世界,时间穿梭。日剧求婚大作战paro。
请勿在任何内容处联想真人。



SUMMARY:一场挽救人生的雨天决行。假如郭文韬和蒲熠星相遇在十八岁。


『0』
“嗡嗡——嗡嗡——”
房间昏暗,夜色从窗帘的缝隙落下,是如东海岸一色的,深海般的蓝。裹在被子里的手机持续不断地发出噪音,终于闹醒了睡得不省人事的人。
蒲熠星闭眼乱伸腿,勾到震动的手机之后才满不情愿地睁开眼。华尔街金融民工的每一分钟都如金沙,四个小时前他才结束出差从机场回到家中,满打满算刚刚睡了三个半小时。疲倦让大脑无法思考,一片混沌。
他皱眉试图看清过分明亮的屏幕,眼睛被刺得酸痛。打扰他睡眠的是一个新拉的群,从十多分钟前到现在弹出的新消息已经满了99+,他扫了一眼,群名写着:新婚快乐。
刺痛的脑袋缓慢开机,蒲熠星逐渐想起,被年末结算塞满的日程表中有一件他刻意忽略的事。
美东夏令时最后一天凌晨5时44分,东八区时间11月6日17时44分,郭文韬的婚礼即将开始。

时间退回2021年10月15日的早晨,蒲熠星刚开完早会,作为小组leader布置完新一周的任务后跑到公司茶水间倒咖啡,悄悄摸几分钟的鱼。
他正刷着首页看新番的消息,屏幕忽然接连来了几个弹窗,快得让他看不清前文,只有最后一句话停留在界面上方。
郭文韬:“我要结婚了。”
蒲熠星一时发愣,甚至怀疑自己出国太久导致汉语能力极速退化,无法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他的脑海空白,脑神经似乎断开了对指尖的控制,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点开对话框、到底回复了什么,直到指尖传来一片痛感。
“组长,”金发碧眼的实习生路过茶水间,惊叫起来,“咖啡溢出来了!”

“你真的不来?”齐思钧问道,声音被电波压缩,传来一丝怀疑。
“回不去。”蒲熠星靠着公司窗口答。公司地理位置很好,自窗台望下,全美乃至世界金融的旋涡中心——曼哈顿岛——尽收眼底。全世界最繁忙的港口之一日夜不停地吞吐,从这里出发,可以抵达地球的任何一个角落。“回去要隔离,马上就年末了,哪里抽得出空。”
“你什么时候这么爱工作了。”齐思钧笑。
“生活所迫啊,不赚钱怎么供得上房租。而且回去的机酒开销不小,往来一趟太麻烦了。”
“你就扯,你赚多少我们还不知道?郭文韬不敲你一封厚厚的红包都对不起我们多年情谊。”
“是,是,给他打份子钱了,倒是他还欠我一顿饭,”蒲熠星停顿片刻,喉结滚动,轻声笑着也掩不住语句里的涩意,“他脱单请客我都没去。现在欠两顿了。”
电话那端也陷入沉默,现时炙手可热的年轻主持人难得的没有话讲,听筒中只剩北京十月夜晚的风声,吹动重洋外曼哈顿早晨的阳光。
“我以为……”齐思钧似乎是横下心,终于打破沉默,“我以为你至少会来参加他的婚礼。”
“小齐,你是知道的。”蒲熠星慢慢说着,“长痛不如短痛,快刀斩乱麻才是降低沉没成本的最佳方式。”
齐思钧好像料到他的说辞,连珠炮似地说:“但我不是学金融的,不爱计算付出和收益在人生中的占比。我只会听从我的心。那至少让我好过一点,而不是一个人别扭难受,又得不到解脱。”
蒲熠星愣住,被齐思钧略有些强硬的措辞噎得接不上话。
话线两端又只剩下浅浅的呼吸声,被抛弃,被遗留,被埋藏。
如同他们彼此心知肚明的,那个秘密。
半晌,蒲熠星才回答。
“可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郭文韬的婚礼日期定在11月6日,17时30分开场时西五区还沉睡在大西洋的臂弯。理所当然的,蒲熠星本该错过他的婚礼,待他一觉睡醒时,新人早已宣誓,一切已成定局。
只是连续加班的过度疲惫、半夜十一点才吃下的积食的晚餐、纽约深夜的冻形成一股合力,拖着他睡不安稳。直到5时44分,他被手机的震动叫醒。
蒲熠星裹着被子看实时更新的群消息,郭文韬没有出现在其中。齐思钧发了一长串图片,是记录婚礼新人的恋爱照片墙,从告白到求婚再到婚纱照,如同每一对再寻常不过的夫妻。
蒲熠星随意点开最新一张,是新人在京郊拍的结婚照,女孩挽着郭文韬的手,背景是枫叶火红的香山,和他们读书时夜爬香山看到的是同一片秋景。
他已经有……多久没有回国了?蒲熠星敲敲自己的脑袋,竟然无法立刻给出答案。消逝的时光和流水般忘却的回忆都留在昨日,生活湍急地催促,他们都往前走,跨过一节一节的人生。
眼下郭文韬即将进入新的人生阶段,而他——蒲熠星想——所有人都觉得蒲熠星该出现在婚礼上,只有当事人本人漂泊在重洋之外,甚至连多看一眼现场照片的勇气都没有。
他嗤地一哂,把手机调成静音扔在床边,后仰倒回床上。或许深夜时脑内激素分泌更旺盛些,平日压下的多愁善感此时全数涌上心头。
多少年过去了,蒲熠星还是个胆小鬼,只会缩起来躲在角落,和从前、和每一次都一样。
他在心里笑,笑意放大到脸上,越笑着,越提不起嘴角,直到变成苦的味道。
手背遮住眼睛,蒲熠星闭着眼,只觉得疲惫向他纷涌而来,感官沉入黑暗之中。



『1』
“组长,组长!”有人在叫他,声音有些焦急。蒲熠星的听觉仿佛置于海底,只能捕捉到模糊的元音。
“组长,Eazin!”那声音越来越大,快要凑到蒲熠星耳边。他应该是身处漩涡之中,只觉得天旋地转,信息如同潮水一般涌来又极速消逝。
“唰”,蒲熠星猛地一颤,手上原本拿着的东西抖了一下,掉在桌上。
“你可算醒了,从早上开始就不对劲。”同事满脸的焦急快要从那张黝黑的脸上掉下来,见他睁开眼睛才舒出一口气,“你可不能出问题,否则下午的例会我们组找谁发言去。”
蒲熠星愣愣地看着出现在自己眼前的人——Edward,他的同事——以及此刻正身处的设计简洁、人来人往的地方,再次晃了晃脑袋。
“怎么了?”Edward的忧心又增加了。
“我现在,在公司?”蒲熠星缓慢地吐字,试图回忆自己睡着前的记忆,想得脑袋都疼。按照牛顿定律也好爱因斯坦相对论也罢,他现在应该是从床上醒来,除非他患了失忆症,或者梦游。
蒲熠星艰难地(仍试图拒绝)承认这一点,拍了拍额头,用因疼痛而沙哑的声音问他更为惊慌的同事:“今天要做哪个项目的汇报?”
趁Edward去拿资料的时间,蒲熠星捡起了方才被他掉在桌上的东西。手机触摸屏亮,蒲熠星下意识检查弹窗有无重要信息。过了五秒,觉得信息内容似曾相识,他的视线才上移,屏幕上显示着今天的日期。
2021年10月15日。
蒲熠星感觉自己的身体一截截结块,像动漫里的特效似的,一时无法思考。
什么意思?动画和影剧里最热门的题材之一,时空穿梭,竟然毫无征兆地出现了?
蒲熠星自问前27年人生都只是个普通的正常人,超英片虽然看了八百部,却从没想过拯救地球。他僵硬地抬手划开屏幕,因为肩膀上未知的重量而感到迷茫与惶恐。
时空如此突然地把他送回这个时间点,是为了什么?
屏幕上赫然显示着“购买成功”的字样。蒲熠星心里发怵,这恐怕是什么大任务。他开始回想,自己原本身处的现实时空是爆炸还是毁灭,人类存亡莫非全系一线。
可是,蒲熠星又想,难道拯救危在旦夕的人类的责任就这么随机的落在他身上,命运都不肯给个岗前培训吗?槽点过多,让中二青年一时无从下口。他稳了稳心神,既来之则安之,现在最重要的是弄清楚买了什么。
蒲熠星定睛一看。
显示“购买成功”的是两张往返的机票订单,来回于纽约和上海之间。
蒲熠星又是一愣。
他再次拉下界面看清日期,又低头,看到灰色西裤上略为显眼的咖啡渍,右手虎口处忽然灼热地发疼。
他想起来了。
直到这一刻盖在视野正中的那块黑布才揭开,蒲熠星恍然。
他要拯救的不是人类命运。
这一天他得知了郭文韬的婚讯,来回打开购票窗口,手指在价格高昂的机票之间游移。此过程反复两个小时,直到他被叫去做例会汇报,结束会议时网站已经售空了婚礼前回国的机票。
竟然是为了这个把他送回来。蒲熠星电影博主一般阅片量丰富的脑子已经条件反射地得出答案:时间倒流和郭文韬的婚礼有关。
游戏和动画都教过,跳出循环的方式是找出问题的症结并解决它。蒲熠星自认是解谜推理的一把好手,早已习惯的、强大的理性思维让他的大脑迅速汇总信息并给出方案。
现状:因不明原因跌入时空乱流;
目标:尽快回到现实生活;
解决方案:改变原时空行为,参加婚礼。
他不死心地再三思索各种可能性,然而根据现有信息,目前所有线索都指向同一个答案。
他必须参加这场婚礼。
蒲熠星持续半月的掩耳盗铃在一场时空回溯面前毫无作用。犹疑和回避是对宝贵时间的最大浪费,他打起精神,强迫自己相信,参加过婚礼,生活就会回到正轨、恢复原状。
于是蒲熠星提包离开公司,在去机场的路上请了三周年假,当天就坐上跨越半个地球的航班。

“终于回来了!”蒲熠星刚走出首都机场的关口,一道声音便在耳边炸开。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朋友之中工作自由度最大的主持人大力拍他的肩,“想见你一面可太不容易了。”
“好久不见。”蒲熠星侧身和他来了个拥抱,满是疲惫的脸上拉扯出一个微笑,由于全副武装只看得到眼睛,整个表情更像眯眼假笑。
“刚出隔离就马不停蹄进京,辛苦我蒲哥。”齐思钧贴心地接过蒲熠星手上的行李箱,推着他往停车场走。“咱们几个得有五年不见了吧?”
蒲熠星点头,跟着齐思钧拖着脚步走,被齐思钧打趣道去了美国还是保持着蒲大爷本色。
汽车发动,缓缓融入车流,蒲熠星降下一点窗户,抬眼中映入北京的天,是阴沉的灰蓝色。
他在齐思钧家借住,借口说次日参加完婚礼就回四川看父母,不会在京久留。蒲熠星有种强烈的预感,这一次时间回溯会在郭文韬婚礼后截止,也就不再安排婚礼后的种种。
从机场开到三环,天色已渐渐暗了。一路舟车,终于安顿下来,蒲熠星恨不能瘫在床上一睡不醒,却被齐思钧敲着门商量晚餐的动作打断施法。
“随便吃点?”蒲熠星胡乱揉一把脸,头发乱得像有鸟做窝。
“麻辣烫行吗?这两天北京越来越冷,预报说明天可能有初雪,我们吃点暖和的。”
原来明天是北京初雪,蒲熠星边赞成边想着,选了一个好日子,就连天气都浪漫地道贺。
齐思钧觑着他的表情就知道此人在发呆神游,张开手在蒲熠星面前挥了挥。“要什么汤底?为防止明天爆痘,我的建议是番茄或者骨汤。”
“想要明天好看的人自己会控制,关我什么事。”蒲熠星眼睛一撇,语调没控制好,显得尤为阴阳怪气,“我要辣的,特辣。”
话一出口,蒲熠星就想,糟糕。
果然,齐思钧停下点单的动作看他,欲言又止止又止不住,表情十分精彩。
蒲熠星只得先发制人:“真没事。”
齐思钧听这话听得眉毛扬起:“我也没说你有事,不打自招啊。”
“你的表情像在说:好可怜一孩子多年暗恋爱而不得还要目睹他步入婚姻殿堂,太有戏太复杂,凝结成一个惨字。”蒲熠星一口气唱完rap。
“嗯,”齐思钧镇定应战,“难道不是?”
他的手机屏幕莹莹地亮着,晚间正是外卖订单最拥堵的时段,格子间里一个个漂浮无定的人留下订单,而总有人有家可归,和为他留的光共进晚餐。
后者便是郭文韬一直以来所计划的人生。
大学时代的宿舍夜谈,他们聊过对未来的憧憬。燕园秋夜橘色的路灯滤过窗户,光影映在床头和脸上。二十不到的天之骄子大多不愿与平庸和解,即使语调谦逊,字句也满是锋芒。有人期望毕业五年年薪百万,也有人想环球旅行足迹踏遍半个地球。
轮到郭文韬时,他却说得异常平淡:“能安稳地生活就好了。”
二十岁恋爱,二十五六结婚,二十七岁攒够首付买房,三十岁之前有第一个小孩。他的人生犹如一条充满算术等式的道路,命运或许会为算式增加一些变量,却无法动摇他最终规划抵达的答案。
蒲熠星想,郭文韬和自己不一样,他的人生有且只有既定的解。

齐思钧拿着外卖来敲蒲熠星的房门,把他从床上拖下来,两个人边吃麻辣烫边看综艺。
还在读大学时,蒲熠星便是这部综艺的忠实观众,时常看得不愿挪窝,下课了郭文韬叫去吃饭怎么也叫不动。那会儿常是他们从食堂带饭回来,几人一起捧着塑料碗木筷子对着综艺下饭。
时间游走得很快,却又好像有什么忘记带走,成了漏网之鱼。蒲熠星坐在地上掰筷子,动作和大学时一模一样。齐思钧坐在他身边,点开了综艺的最新一期,两人被嘉宾逗得前仰后合。
然而随着推理的进行,真凶渐渐浮出水面,凶手暴露被抓时,齐思钧原本笑盈盈夹起的鱼丸“咚”地掉进汤里。这期案件发生在婚礼上,新郎当场死亡,杀死新郎的正是对新娘怀有旧情的前男友。
倒也不必这么应景……齐思钧默默腹诽,努力运用主持人的职业素养没话找话。
“这案子没什么新意啊。”
“哪里?”蒲熠星瞪大了眼睛,原本的疲惫一扫而空,看起来精神百倍,“作案手法很讲究,时机也很巧妙,如果不是最后被搜到关键性证据,凶手作案可以说天衣无缝。”
他乘着兴致对案情一通分析,直到发觉对面人的表情越发奇怪,才讪讪地闭上嘴。
“你别什么都往我这里想,发散思维不是这么用的。”
对面人这次没憋出什么长篇大论,齐思钧只是看着他,又叹一口气。
“你把自己都骗过去了。”

小齐在说什么,蒲熠星不太明白,也不想明白。他撇撇嘴站起身,只管把为明天准备的衣服拿出来,挂进齐思钧家的衣橱。
为着婚礼的穿搭样式,他在隔离期间纠结了很长时间。参考好几个版本的意见(主要来自齐思钧、唐九洲和纽约的同事)之后,蒲熠星选了一套深蓝色的休闲西装,既低调,又不失风度。
第二天早晨,蒲熠星在一阵模糊的拍击声中缓缓醒来。他捞起手机,时间显示七点过五分,下面一行小字,11月6日。
蒲熠星盯着看了一会儿,忽地甩了手机,转身把脸埋进枕头。又趴了十分钟,他终于认命地坐了起来。
他睡不着了。
带着些输给了什么的愤懑不甘,蒲熠星披着毯子哆哆嗦嗦地洗漱完毕,拉开窗帘寻找吵醒自己的罪魁祸首。
窗外铁栏上停了一只扑腾的小鸟,见他拉开窗帘竟不怕人,反而停下动作,徐徐转身,给了他一个背影。
蒲熠星纳闷,蒲熠星迷惑,蒲熠星感觉被挑衅。
他气冲冲地隔着窗子对小鸟做了个弹指,嘣地一下,鸟分毫不动,他倒是痛得不轻。
他和一只无辜的野鸟有来有回几个回合,齐思钧才起床,路过房间门口被他吓得怔住:“这么早啊?”
蒲熠星不动声色地拉上窗帘,试图掩盖一些中二时刻,老神在在地背手走到门口:“大日子,起早点应该的,输人不输阵嘛。”
“我蒲哥这张脸能输多少。”齐思钧习惯性捧场,说完又觉得哪不对劲,摇摇头走了。

婚礼下午才开始,早上原本需得迎亲敬茶见父母,因为两位新人觉得繁琐,就略去了这部分仪式,只预备一起拍张全家福。齐思钧是伴郎,在家整理造型一小时,终于准备提东西出门。
蒲熠星坐在沙发上闭目养神。齐思钧从房里出来,看到他只是换了衣服,架着眼镜素着脸。齐思钧发出啧啧声:“你这是准备用颜值傲视群雄啊。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蒲熠星好像根本没睡着,齐思钧一说话就睁了眼,努嘴还道:“我折不折腾又不影响什么,我就是个蹭饭的。”
两人套上大衣外套,齐思钧打开门。“确实,你没吃上他脱单请客那次,这次算补上了。”他往前走了几步,等蒲熠星出来换鞋。“说起来,你当时是什么原因没能回来?”
蒲熠星垂着头换皮鞋,好像没听见这个问题。
两人到酒店停车场时摄影师还没来,齐思钧在群里问需不需要咖啡奶茶,群消息不断冒出“+1”的点单。
蒲熠星没进群,坐在旁边玩手机,屏幕打开又锁上,惯常的冷脸中压着一丝不太明显的焦躁。
“我去给他们买奶茶和咖啡,你要先上去还是怎么样?”齐思钧统计好人数准备下车,意图顺道安排了蒲熠星。
“你之前说,”蒲熠星顿了顿,接着说道,“双方家长也会过来拍合照?”
“对。新郎新娘伴郎伴娘,双方家长,还有几个亲朋好友,留个纪念就好。”
“人不多?”
“人不多。”
“……我还是不上去了。”蒲熠星移开视线,观察起齐思钧车里的空气清新剂,眼角不自觉地抽动一下。
“随你吧。”齐思钧懒得拆穿他,“那跟我一起去买饮料吧,也就咖啡店能收容你。”

蒲熠星又是被手机振动叫醒的。咖啡店的暖光照得人眼前发红,睡眼惺忪之间,他瞥见窗外一片深黑。蒲熠星猛地一激灵,睡意褪去,手忙脚乱着到处掏手机。
从大衣外套里翻出手机,显示11月6日17时44分。蒲熠星松了口气,很好,还在原来的日期。
过了半秒,“等等。”
没记错的话,婚礼已经开场了!
这时又一个电话打进来,手机继续没灵魂地振动,蒲熠星抓起东西往外走。咖啡店离酒店只隔了半条街,应该赶得上。
“喂?我在往酒店跑了,一会儿就到。再等一下,等一下我!”
常年不运动的人被代步工具娇惯出了惰性,蒲熠星抱着大衣奔跑在东三环的街道,肺像被剌开一样,又痒又疼。
初冬的寒风不留情面,皮鞋敲击人行道的砖瓦发出令人牙酸的脆响,人群拥挤扰攘,红绿灯像控制洪水的闸口,放行时一片涌流。蒲熠星拨开人群,在各色惊异的目光中向前奔跑。
天空中好像落下些什么,细小的,密密的,湿漉漉的,不知是雨,还是北京的初雪。
蒲熠星无暇去管那些。他宛如一只上好发条的飞鸟,满眼中只有一个目的地。再快点,再快点,用尽他的全力。

他在新人说誓词之前赶到了会场。
宴会厅不算太大,但布置得温馨漂亮,之前齐思钧在群聊中发的照片墙就在他的左手边。照片从新人各不相识的学生时代起,到初见、告白、求婚,再到不久前拍摄的结婚照,两条平行线偏离航道,走向交点。
蒲熠星一路跑得太急,乍地停下,胸口像揣着一团燃烧的氢气,随时等待爆炸。他大口呼吸着,压下喉咙的血腥味,给自己找了个倚靠歇息的墙面,仰着头看宴会厅尽头正在举行的仪式。
场内的墙壁上布置了漂亮的鲜切花,新人被引导着转身面向会场亲友,蓝白玫瑰扎的拱门看起来像一道无可推开的心墙。
蒲熠星还沉在长途奔跑后的缺氧窒息中,耳鸣发嗡,热血挤压脑海中的氧气。常年亚健康的身体承受不了突然的剧烈运动,他努力想要听清,却好似徒劳。
证婚人拿起誓词,问道:“郭文韬,你是否愿意和她结为夫妻,从今日起,不论祸福、贵贱、疾病还是健康,都爱她,珍视她,直至死亡?”
在誓词宣读时,郭文韬的目光似乎在宾客席中游移,蒲熠星看不清楚,只是无端觉得他在寻找什么。
他低咳一声,看着郭文韬举起了话筒,感觉长跑带来的后遗症还未消失,胸口堵着的那团气越发抽痛起来。
这一刻他的视线像与他作对一般,忽的清明,清晰到他可以看见郭文韬脸上细小的抽动,是他要开口说话的前兆。
蒲熠星看着他轻轻张开嘴巴,暌违几年的熟悉声线又一次回荡在他的耳蜗,太过真实,反而像幻觉。
“我愿意。”
他终于找到了他的眼睛。
郭文韬慢慢地怔了一刻,然后安静地勾了勾嘴角。

大多数人总是在事情结束后,才能察觉到真相。
人们说,结婚对象不要选最喜欢的,选择第二喜欢的人在一起会更好。可是如何才能知道现在交往的是第二喜欢的人呢?
但有一件事情是毫无疑问的。只有在马上就要失去这个人的瞬间,你才会意识到,他就是人生中最爱的人。*
蒲熠星在这一刻似乎明白了命运选中他的理由。从他们相识至今已经九年,再任性的幼儿也该初懂人世,他却还在原地兜兜转转,企图于骗过一切熟识,骗过所有故事,骗过自己。
他抗拒和人长期相处。
他只想宅家打游戏。
他不想恋爱。
他不在乎郭文韬的婚礼。
他没有那么喜欢郭文韬。
蒲熠星不是一个胜负欲强烈的人,惯常于随遇而安,有时即使想要的东西送到了面前,他也要推脱几句,好像直接取走会违背本心和天性。
他的性格告诉他不要贪心,他的理智教他保护自己,他的能力给了他优渥的物质。
那么心呢?没有人,包括他自己,都对心的诉求毫不在意。他以为心是可以被蒙蔽的,可以被忽视,可以服从于现实。可他忘记了,人可以缺失理智、素养、能力,却是以心活着的。
他不甘心。
如果重来一回,哪怕是一刻的改变也好,蒲熠星想,他一定可以做些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如同郭文韬说誓词时一般,凝神屏息,郑重地闭上眼睛。


*日剧《求婚大作战》台词。


『2』
蒲熠星只觉得自己像是被打了一闷棍,头晕目眩、眼前漆黑。他最后的记忆出现在郭文韬婚礼的宴会厅,闭上眼睛就不省人事了,可能是运动过量加上受寒造成的。
因难受而起了一阵恶寒,蒲熠星艰难地从意识海洋中清醒过来。身上盖着的被子触感柔软熟悉,枕头也摆放在他习惯的位置。他无意识地搓搓手肘,推开鸡皮疙瘩,慢慢睁开眼睛。
他又回到了纽约的公寓。
蒲熠星沉默片刻,心咚地一声下沉,像个灌满铅的皮球。已经回到现实了?解除回溯的方法果然是参加婚礼。分明达成了回到现实的期望,可他心中反而蒸腾起失落。
蒲熠星不得不再次闭上眼,试图压下这股无力的挣扎,这一次理智却不如他所愿。
手机振动几声,催着他处理事情。打工的自觉莫过于此,哪怕天塌也不能耽误工作,他疲惫地睁眼,拿过手机。
手机屏亮,显示时间:2019年12月29日。
蒲熠星眨眨眼。
蒲熠星掐了自己一下。
困倦瞬间一扫而空,蒲熠星突地翻身坐起,开始查询各航司的回国机票。

在的他记忆中,原时间线的2019年年末时,他们几个要好的老同学本约定一起去香港跨年,蒲熠星也加入其中。有段时间没能好好聚会,他也存了几分期待,在群里和他们插科打诨,聊着假期的行程。
直到有人在群里@郭文韬,问他准备怎么求婚,蒲熠星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察觉,这场名为聚会的度假,实际是好友们为撮合一对璧人组织的求婚计划。他越想越肯定自己的猜测,一时为先前的没眼力见而难堪,更控制不了胃里像葡藤一样攀长的涩意,脸上发热,越思越想,越觉没劲。
他当即检查了手机里的日程安排,从其他同事那里捞来项目,为自己安排了持续2020年一整个新年的加班,挤掉了原本的假期。
他本想把工作表发到群里,看了看已经揭过求婚这段转而热聊港岛小吃的群消息,又退出来,点开郭文韬的私聊,把图片发了过去。
“?”对方很快回复。
“临时有工作,去不了香港了。祝你求婚顺利。”蒲熠星记得自己当时这么说,明明心存赌气,话里想藏刺,又非要说得体面。
郭文韬的备注名变为“对方正在输入…”好几次,却什么也没发出。蒲熠星等了一会儿,熄灭了屏幕。
他在纽约的公寓里度过了那个跨年。小群里的起哄此起彼伏,最后终于像回应什么似的,上传了一张捧着玫瑰的照片。蒲熠星关掉手机,独自开一瓶洋酒。情绪影影绰绰,像胃里灼烧的酒精,模糊但痛苦。东八区的太阳升起的时候,他终于沉沉地倒进梦里。
这件事很快被他收进了又一个鸵鸟袋子里,盖上花土种些绿植,和其它被埋起来掩耳盗铃的事情一样,关进记忆盲区。
而现下被动地回到这个时间点,仿佛是命运催促他挖开掩土,找回记忆碎片,重新来过。

蒲熠星决定先从起因入手。
他仔仔细细地回忆一遍事情经过,又调出群聊记录,发现在提到求婚之前,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这次假期是郭文韬为求婚所做的准备。而在有人提及求婚之后,郭文韬的回应比起早有准备,更像是猝不及防。
他思忖片刻,给齐思钧打了个电话。
“喂?”那边声音嘈杂,好像十辆车从耳机上碾过,震得蒲熠星耳朵疼。
“你现在方便说话吗?”
“有话快说,拿行李准备赶飞机呢。”
“行,这次去香港的安排能不能发我一下?”蒲熠星拐了个弯,没直接问。
“九洲之前汇总信息做了个表,我记得让他发群里了,没有吗?”蒲熠星嗯了一声,“你等下,我过了安检发你。”
他刚想挂线,那边又来了一句:“等等,你什么情况?看你在群里好久没说话,不会不来了吧?我们可是诚意满满想给你接风呢。”
“怎么会呢?”蒲熠星这么说着,挂断了电话。
齐思钧的动作很快,蒲熠星刚切回聊天界面,唐九洲做的表格就到了。他点开题为“帅哥朋友们的聚会”的文件,规划甚至精确到了餐厅地址和预订时间,却只字未提求婚的事。
蒲熠星愣了愣,那个始终埋在他心里、却从未敢放任自己想象的可能,似乎正在浮出水面。
他点开了和郭文韬的聊天界面,命运卡着分秒把他送回来,编辑好的信息还在徘徊,没有被发出。
蒲熠星一字一字地,删除了输入框里的字。

抵达香港已经是31日早晨的事,蒲熠星按照指引找到酒店,和其他人会合。
“蒲熠星!”最小的弟弟还没走到近前,隔着几个人就开始喊,声音有些埋怨又欣喜,“你还知道回来!”
现实时空里他们未见的时间更长许多,蒲熠星看他嘴上说着狠话脸却笑得灿烂,不由得也扬起嘴角:“可以啊九洲,好久没见还是这么帅气。”
“那是。”唐九洲跳着走过来,高个子的弟弟一手揽过他哥的肩,“你要回房间睡会儿不?我们等下陪几个姐姐去买东西,中午在中环吃,下午去太平山,在那里等晚上的跨年烟花。你看什么时候来加入我们?”
几年不见,蒲熠星对唐九洲的印象还停留在毕业时那个时常哭丧着脸喊“哥我又忘记ddl了”的小孩,不知何时他已经成长得有模有样。他不禁多看一眼,脸上的表情有些怀念似的,看得唐九洲生了疑惑。“哥你怎么回事?我们不是上个月还视频来着,怎么看我像‘吾家有儿初长成’,掉一地鸡皮疙瘩。”
得,蒲熠星撇嘴往前走,还是那个小孩。
他也不客气,回到房间滚进床里。长途飞行耗费精力,而且不知是不是受上一次回溯冬天狂奔的影响,蒲熠星的喉咙仍哀哀地发疼,提不起力气,急需补觉。
唐九洲留下一句午饭给你带粥回来,轻轻地关上房间的门。蒲熠星眼睛耷拉,睡了过去。

他被一阵裹着热气的米香唤醒,一个人影倚在酒店的扶手椅里,桌上放着一提纸袋,大约是给他带回来的午餐。
蒲熠星撑着身体歪在被子上,这觉睡得昏昏沉沉,嗓子反而更疼了。他压着喉咙里的不适道:“九洲,帮我开个灯。”
扶手椅旁的落地灯应声亮了,昏黄的光映出桌前人的侧脸。
郭文韬坐在扶手椅里,不知等了多久。他的眼睛还是像从前那般明亮而平静,一如既往的体贴中带着距离感,叫人辨不清情绪。
算上现实时空和上一次回溯,这是蒲熠星和郭文韬时隔三年的第一次面对面,中间包括两年有意的疏远和一次婚礼中遥远的对视。
蒲熠星看着他发呆,脑子却在疯狂运转。他和唐九洲住一间,走之前也是唐九洲应承的送粥,郭文韬为什么在这里?他不需要陪女朋友吗?
郭文韬好像看穿了他的伪装,笑了笑接着道:“他们去吃龙虾了。我有点过敏,就去茶餐厅打了两碗粥回来。”
蒲熠星愣愣地点头,“九洲告诉你的?”
“什么?”郭文韬在看外卖的包装,似乎没有听见他的问题,“就在楼下买的粥。我记得你早餐爱喝皮蛋瘦肉粥,要了一份,老板说艇仔粥是他们特色,就也要了一碗。”
“哦。”蒲熠星把话和递来的温水一起吞了下去。
事实上,自这次跨年的一闹之后,疫情紧随而来,蒲熠星的生活平添诸多更为紧迫的烦恼,再难抽出空梳理和郭文韬的纠缠来去。等他有时间缓口气时,却已不知再说什么,关系早已僵化,遂自暴自弃,让鸵鸟来得更彻底。
眼下借由时空回溯,他避开了跨年的赌气,也见到了郭文韬。蒲熠星想,环环相扣下,与过去作出不同的选择,真的会带来不同的结果。时空真的被改变了。
他默不作声地坐在桌子前,两个半病号对坐着喝粥。一切和大学时仿佛没有区别,那时他们晕晕乎乎地坐在燕南吃早餐的煎饼果子,互相吹嘘对方通宵复习经济学的高水平并恳请学神带带自己。他偏头看郭文韬一眼,棱角越发分明的脸早已褪去青涩,不再是他记忆中的样子。
郭文韬感受到他的注视,脸也不抬,却像变戏法似的从纸袋里摸出一个奶棕色的玻璃瓶子,推到蒲熠星面前。“这家店的鸳鸯奶茶很有名,五分甜的,不会很腻。”
蒲熠星被这一套组合打得发懵,拆吸管搅了搅奶茶,没喝。
“我记错了吗?”郭文韬看他皱眉,不由得问。
“不是,”蒲熠星忙否认,为了证明喝了一大口,鸳鸯奶茶带着苦的甜滚过喉咙,把病变的烧灼感浇去,“只是好久没喝过奶茶了。”
“什么公司,连奶茶都不让你们喝,太剥削了。”郭文韬小声骂道,打工人自动同仇敌忾。
蒲熠星边笑边嘬吸管,听郭文韬自然而然地吐槽他善变的老板。美国改变了他的生活节奏,比起甜他开始更嗜酒,其实两种精神麻醉品功用不相上下,区别只是不再有人记得给他拿奶茶。

打工人的怨愤永远是说不完的话题,齐思钧的电话打来的时候,他们才堪堪收住,应着声前往太平山。
“咳咳。”方走出酒店,港岛的海风吹起,蒲熠星连声咳了几下,脸被呛得发红。
“旁边有便利店,要不去买点喉糖?”郭文韬话说着,脚步已经在往便利店的方向转。
“不用,”蒲熠星扯他的袖子,晃了晃自己手中的奶茶示意,“我还有这个。”
他瞥一眼便利店,看到靠近门口的货架上摆着一沓10个装的N95口罩,想起疫情刚发生时他为了给国内寄口罩和消毒水跑了半个纽约。只是消毒用品大多已被搬空,他能起到的帮助实在寥寥。
他当即想叫郭文韬进去买空所有口罩,却又因过分明显的未来暗示而感到踌躇。时间是个复杂且神秘的概念,一瞬的偏差或许会影响整个世界。蒲熠星无法预计这个突兀行为的提示作用所产生的蝴蝶效应,只得绞尽脑汁权衡,也因此,他的手始终挂在郭文韬外套的袖口,未曾松开。
直到感觉郭文韬有些奇怪地看着他,蒲熠星才惊醒过来,触电般松手。“不是,我,呃,”越抹越黑,蒲熠星忍不住气起自己捋不直的舌头,在郭文韬面前分外不争气,“我刚在想事情。”
“噢噢,这样。”郭文韬收回手,语调上扬,蒲熠星尴尬得恨不得埋进地里。郭文韬笑道,“你觉得戴口罩比较好?那去买口罩吧。”
蒲熠星别着头不看他,脚还是很诚实地跟着进了便利店,在郭文韬结账后把口罩塞进他的背包。“口罩你带着吧,我用不了那么多,就当防北京雾霾。”
“嗯……?”郭文韬没能理解,明明刚才还是想买的意思,好端端的又突然不要口罩了。不过他还是从善如流,跟着蒲熠星的脚步出去了。

抵达花园道总站时已经快到晚饭点,齐思钧给他们发了定位。两人乘缆车上山,夜幕落下,商厦披上金装。
蒲熠星有段时间钟情于港片,看了不少小岛上的生生死死爱恨情仇。宿舍里他和郭文韬是靠阳台的对桌,他边看电影边抱腿长叹,郭文韬翘起椅子,头也不用回反手扔下一包薯片,准确无误地投进蒲熠星怀里。
这时他总会从电影的情绪里抽出来一会儿,电脑按下暂停键,蒲熠星也扶着椅背转过脸,用手背敲低着头看乒乓球比赛的人的肩膀。“一起看吗?”说的当然不是乒乓球。
郭文韬会皱起鼻子说好烦,午后的阳光照在楼外的银杏树上,漫射出亮堂的柔光,他的眼睛也闪闪烁烁。对话进行不到第二个回合,郭文韬就会把椅子转过来,两人分一副耳机,各撑一边脸,瓜分掉宿舍的最后一包薯片。
那时他们闲来无事看过的电影太多,以至后来回忆时竟很难想起看过的故事情节,只记得阳光晒得人肩背温热,空气弥漫着青柠香味,还有20岁的闪烁的眼瞳。
他转头,缆车的玻璃借助夜色映出他的脸,跨年夜的太平山顶人潮涌动,缆车里也塞着一小团热闹。
郭文韬从他身侧探出头来,玻璃上的反光又多一个人。他顺着蒲熠星的视线望,港岛的繁华如画片一般入眼,繁复,强烈。“像《重庆森林》一样。”他说。
蒲熠星沉默片刻,道:“王家卫的香港,我们都是过客。”
“是,我不太喜欢那个故事。”郭文韬说道,“但他的取景和光影拍得真好。”他似乎想了想,补充道,“那天我们吃的炸串特别咸,我还去灌了小齐的水,他回来气得够呛。”
蒲熠星忽地笑了,缆车窗户上映着他的脸,情绪一寸寸在脸上铺开,揉得一个复杂而饱满的表情。如果这是一部以他为主角的电影,导演大概无论如何也想要抓住这个镜头。
他笑得像有泪,双手揣兜跟着郭文韬下车寻找其他人时,眼前还微微模糊。郭文韬引着他走,人与人摩肩擦踵,他回身看蒲熠星一眼,而后握住了蒲熠星的小臂。
“人多,别走散了。”

约定在山顶附近的一个露天live见面,旁边的跨年party还供应酒水和简单的餐点,可他们抵达之后绕了几圈都没见人。蒲熠星实在饿了,见迟迟联系不上,决定先去吃点东西再说。
在他排鱿鱼面包的时候,郭文韬总算打通了电话,蒲熠星仰着头看前面的队伍,还分了一只耳朵听郭文韬说话。
“我们在排吃的这边。……嗯,那你们买好东西就过来吧,我们排到吃的之后去外面等。……好,随时联系。”
“小齐吗?”等他挂断电话,蒲熠星问,眼睛还盯着队伍长度,十个人被他看出花。
“不是,”郭文韬停顿片刻,“是我女朋友。”
“噢噢。”蒲熠星点点头,感觉脖颈有些僵硬,不太自在地左右扭了一下。
两人一阵沉默。沉默总滋生胡思乱想,蒲熠星不由得想起回溯前的现实中他介意的事情:关于郭文韬似乎毫无计划的求婚。他看了看郭文韬,又拧着眉垂下眼。
疑问就在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他一直都这样,认认真真对郭文韬说一句话就会夺走他的舌头。
他的手揣在衣兜里和自己搏斗,脚也不安分地模拟起基础舞步,他好久没有这么紧张,想说一句话要费他半天的力气。
“你是不是……”郭文韬先了开口,只是声音太小,被周遭的嘈杂和海风遮掉了后半句。
蒲熠星被打断反而松了口气,立刻侧头问,“怎么了?”
“没有。”郭文韬少有地做了无效提问,只自顾自地摇头,不再追问。蒲熠星想,他好像也怕问出口会得到什么。
这时旁边的live台终于喧闹起来,乐队走上舞台,主唱就位,音乐骤起。
他们听过这首歌。
大学某一年的十佳歌手大赛,一个来自粤语区的选手在决赛选了这首歌。他们那时候坐在台下晃荧光棒,黑暗的现场不时划过彩色射灯,入场时抹在脸上的油彩是粉蓝色,光影扫过,迷幻得像梦。
台上的音响鼓噪,流出鼓点和吉他贝斯,歌手大声唱到竭力,身后屏幕上滚出歌词。

“别再等 别再等 是你的声音给方向感”

蒲熠星的粤语水平很有限,郭文韬也不太懂,但男人大概天生对摇滚有偏爱,他们随着鼓点用力晃动手腕,因为荧光棒撞在一起而大笑。
歌手还在唱。

“一生中百样可能 爱上你是种缘分”

蒲熠星排到了面包,维多利亚港吹来的海风很冷,他抱着两块鱿鱼面包和郭文韬一起哆哆嗦嗦地在人海中穿行。

“简单的一吻 手心的抖震”

Live的人群中传来热烈的哄闹,有人捧着鲜花下跪起誓,有人流着眼泪拥抱。跨年夜是一种庞大的、群体的狂热,身处热烈的人群之中,难免变得更放肆感性。

“示意我再不必孤单寄生”

郭文韬停了脚步,蒲熠星落后他半步,被他的突然停顿惊得凝滞。他抬头从郭文韬的肩后望去,齐思钧一行人正朝这边靠近。

“不作陌生人 只做你情人 不枉此生”

他下意识地抬手,又被理智硬生生圈住手指,冬季的冷浩浩荡荡,把人裹得密不透风。
郭文韬回身看他,像是有话想说,而此时歌曲已唱到尾声,嘈杂的人群短暂安静,空气中好似只有海风吹拂的声音。
他们对视片刻,齐思钧的声音由远及近。“还愣着看什么呢?我们等会儿去山顶等烟花,别在这里傻站着了。”
女孩走过来给了郭文韬一个纸袋,而后又回到女孩子堆里嘻嘻哈哈谈天说地,显得他们越发沉默。
见蒲熠星和郭文韬原地站着,唐九洲和齐思钧便过来各推一个,拖着他们朝太平山顶视野最好处走。
维多利亚港的海风吹动,声息于是被淹没。


“醒醒!蒲熠星!”
有人在耳边大喊,一双手推着他的肩膀,力气大得像要把他按进地里。蒲熠星倏地醒来,剧烈地呼吸着,立刻掏出口袋里的手机。
2021年11月6日17时44分。
唐九洲在旁边顺气,抬手倒茶自己喝了,又给他倒一杯:“你可算醒了,吓死我了,刚才小齐哥过来还说再不醒要给你泼水。”
蒲熠星揉了把脸,知道这是回来了,也不作声,抬头打量四周。还是之前那个宴会厅,此刻他坐在宾客席中,婚礼马上就要开始,人群的交谈声汇成嗡嗡的背景音。
那么他这一次回去,是改变了现在和郭文韬的尴尬关系?
他在心中复盘梳理,手机振动,齐思钧传了一沓照片进群。他点开那串原本应该记录了新人相识相爱求婚的照片,左右滑动,惊异地发现少了一张。
那张在港岛求婚的照片,消失了。
他直直地看着手机,或许是出神的时间过长,唐九洲也凑了过来。
“选这些照片可麻烦了,”他吐了吐舌头,“新郎新娘好像不爱拍照,挑了好久才放上这几张。我明明记得以前你和文韬拍了挺多照片的来着。”
“怎么没有求婚的照片?”蒲熠星的声音干干的。
“没求婚。双方父母觉得时间差不多,新郎新娘也觉得OK,就去领证了。”唐九洲压低声音,“如果不是家里要求有个仪式,本来是不打算办婚礼的。”
正说着,会场响起音乐,新郎新娘入场。蒲熠星转头去看,郭文韬从入口处走来,两人目光交汇。
蒲熠星握着拳,自回溯开始便忽隐忽现的猜想再度浮现心头,包着一层厚厚的膜。他模模糊糊地看着,好像能猜出答案,又不太确定。
这时空回溯像海龟汤似的,他在心里吐槽。

这个人有点懒,什么都没写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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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18 08:47:33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春日游 于 2023-1-18 08:53 编辑

『3』
蒲熠星再醒来时已经习惯了睁眼就实现的乾坤大挪移,利落地无视周围有些陌生的环境,先确认现在的时间点。
2019年3月31日上午8时39分。
蒲熠星挠挠头,打了个哈欠。
回溯在不断带着他往更早的时间跑,蒲熠星懒懒地腹诽,再多来几次不会直接返老还童了吧。
他想象自己如何带着成年人的智力和阅历回到中学整蛊同窗,想得正高兴,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
蒲熠星闻声一僵。他已经认出现在的所在地,是他刚工作时在纽约长岛市租的公寓,住了一年半。刚毕业的留学生没太多周转资金,但金融业的门槛足以为他换来一间独居公寓。独居二字,也就是说,这间房子里,现在应该只有他一个活人。
他缓慢(试图敏捷)地从床上爬下,随手抄起床头柜上的一件硬物做防身用,小心翼翼地,把门拉开一条缝。
一个身影正蹲在地上捡东西,极少开火的灶台上正煮着什么,抽油烟机尽职地工作并提供照明,空气里飘来鸡蛋的香味。
蒲熠星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咕起来。
不像入室盗贼,倒像哪里来的田螺姑娘,他想。2019年3月……他努力地在海马体中扒拉记忆,3月末,他在纽约……
大脑给了他一个响指,蒲熠星的回忆涌来。2019年的3月末,郭文韬被公司派到纽约出差,公费的酒店不知为何取消了他的预订,江湖救急,借住在蒲熠星这里。
他顿时放下心来,连带着动作变大,门被推开发出吱呀的长吟,惊扰了厨房里的“田螺先生”。
“早上好。”郭文韬还保持着蹲在地上捡东西的姿势,见他打开门,对他点点头,未语先笑。
“早上好。”下意识回了一句问好,蒲熠星只觉得后颈的鸡皮疙瘩开始集结。他的意识还停留在和郭文韬略有些尴尬的关系里,早已经忘了他们大学时代黏得像一个人的相处方式。
他这么想着,身体却不自觉地向郭文韬走去。直走到近前,蒲熠星才注意到地上铺了一层塑料布,郭文韬把橱柜里仅有的几只碗碟铺在木地板上。他见蒲熠星靠过来,便解释说:“你常用的餐具只有一副,我想煮点东西,就把柜子里的碗洗了。”
“噢,噢。”蒲熠星觉得自己更像客人,郭文韬忙着把碗碟摆上桌,他只好凑到灶台前,“这是做什么?”
“炒蛋和培根,还有点西兰花和面包。”郭文韬放完碗回到灶前,看他一眼,又把视线移回锅里,笑着说:“你的冰箱干净得像没人住,所以你平时都吃什么?”
“吃外带。”蒲熠星理直气壮还道,说完才若有所思。今天郭文韬的嘴角一直挂着笑,比前几次见他加起来都笑得多,状态也十分松弛,这意味着他心情好得有些飘然。他不禁在回忆里思索,之前他经历的那一天中,郭文韬原本也是这么开心的吗?

他已经回忆起这天发生的事了。
2019年3月的最后一天,他当时交往的女友在信息中和他说了分手。
他其实并不意外,或者说,早知会有这一天。他和女友交往半年也异国半年,将来还会继续下去。女友在国内有稳定的工作和生活,而他在美国的工作也才刚起步,两人都不希望对方为自己妥协,分开只是时间问题。
当初在一起时比起情根深种更像是一头热,聚会上打了个赌,聚会下就牵起了手。刚开始时女孩对交往的高冷帅哥很有热情,会主动约吃饭逛街,聊着聊着热度转淡,蒲熠星也结束假期回到纽约,就这么不咸不淡地拖着。
恋爱像儿戏。他的朋友说他。
蒲熠星自知理亏,被女孩甩时诚恳地道歉。女孩给他留了最后一句言,删除了他的联系方式。
“你是个很好的人,蒲熠星,但你根本不懂怎么爱人。”
分手时的气话很常见,是人都需要发泄情绪的途径,他没少见过兄弟朋友抱着手机哭说浪费青春,但女孩的这句留言比起气话更像是一种断言。她断言蒲熠星不懂爱人,更怯于面对自己。
蒲熠星被这一击所创,以至于后来郭文韬做好早饭来敲他的房门时他只是冷硬地应了一声“别急”,看着对方的表情也暗下来。迁怒无理,可在郭文韬面前,他很难控制好情绪。
郭文韬见他心情不好,便提出陪他出去走走散心。他心里烦闷,梗着脖子说不去,窝在房里打了一天游戏。直到听着郭文韬外面的动静停息,他才打开房门,去橱柜里翻了两包零食。
郭文韬侧卧在客厅的沙发上,似是闭着眼睛。蒲熠星拧着身子不看他,落枕一样侧着身子走路,像只一意孤行的企鹅。他听到身后低低的叹息,一瞬涌起的情绪在十指上涨潮般密密地发麻,连接到心脏,像是疼痛一样。他想,你又知道什么?
你或许知道,你真的完全不知道吗?你在你的恋爱中,马上就要过纪念日,何苦再来招惹我。你和我最好的距离就是止步于此。你真的不知道吗?
有一瞬间他几乎是在恨了,千头万绪按压在心里,磨出血泡,又被生生抹掉。蒲熠星天生聪颖,家教严格,从来备受期待。他苦学考入最高学府,又远渡重洋求学,进入人人称羡的行业。能力达到一定水平之后,人反而活得更具负重感,像个守财奴,不能承受一分一毫的失去。他已然成为一个拥有不少前缀的学长,可却很少拥有自己的人生。
蒲熠星不知道这是否是一种懦弱,或许吧,他曾经对人文和哲学很感兴趣,那些关于人生与超脱人生的写意思考却早已被精算和模型挤出脑海,是不得已,也是他的选择。
就像他做出的,关于郭文韬的选择一样。
他暗笑,被他捏着的膨化食品发出咯吱的声音,是安静的房间里唯一的回响。蒲熠星,你自找的。你并非不会爱人,只是不敢爱人罢了。

他确实很善于骗过自己,蒲熠星想,明明在当时就已想到的事情,睡一觉又压了下去,直压到两年后郭文韬举行婚礼,一切都已错过,他才姗姗来迟地承认。
蒲熠星看着桌上准备好的早饭,在心里对自己叹气。
“想什么呢?”郭文韬端着碟子在餐桌对面就坐,炒蛋和面包的香气袭来,蒲熠星不自觉地咽口水。
“你的厨艺进步神速。”他说。
“都还没尝味道就说了,有点假。”郭文韬把盘子往他这边推,“打工上班,不可能一直外食,有空就自己做了。不过你今天起得好早,我本来准备做好再去叫你来着。”
蒲熠星被他提醒,立刻按亮了手机。
果然来了。
他收到了来自女友,应该说前女友的最后一条留言。
即使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蒲熠星还是垂下嘴角,认认真真地发变为红色叹号的对不起。
郭文韬觑着他的脸色,见他不说话便低下头吃东西,吃两口,又抬眉看他一眼。
蒲熠星回复完,忽然长出一口气,放下手机,对郭文韬说:“我分手了。”
郭文韬一时呆滞,可说是小心地眨了眨眼睛,轻声问:“那……需要我做什么吗?”
蒲熠星摇头,低头开始吃有些冷了的早餐。

吃完早餐,蒲熠星把盘子洗了,回到客厅时郭文韬坐在沙发上,看着蒲熠星问:“聊聊?”
蒲熠星站在原地想了想,摇摇头,回了卧室。
他需要时间梳理前两次回溯带来的线索,同时也得弄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
蒲熠星拉开椅子,房间里的桌子还是读研究生期间买的,陪了他几年,后来搬去曼哈顿时不便一起搬过去,才卖了二手。
他趴到桌上,闭眼开始复盘。
第一次回溯开始于睡梦之中,他回到了现实时间的三周前,在醒来的一瞬间,命运替他下决心购买了回国机票。回溯结束于郭文韬的婚礼,他惊醒后跑去婚礼现场的时间是17时44分,而他第一次从睡梦中醒来、看到郭文韬婚礼照片的时间也是纽约时间5时44分,即东八区的17时44分。
第二次回溯回到了现实时间的一年半之前,他解开了关于求婚的误会,和郭文韬在港岛一叙,改变了之后和郭文韬的冷战,甚至,不知为何,当他再次回到婚礼当日的17时44分,新郎新娘的关系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由于时空穿梭造成的不确定性过多,他无法确定每一个行为所造成的后果。眼下可以肯定的是,以2021年11月6日东八区17时44分为锚点,他在回溯中所做的事的确会对锚点后的世界产生影响。
还有一点,第二次回溯中他的身体承接了第一次回溯狂奔后带来的疲惫和生病,喉咙的疼痛直到现在仍然隐约可察,说明他在上一段回溯中受到的影响会延续到下一段。影响是双向的,而且是有接续性的。
幸运的是,尽管目前样本量不足,但基本可以确认,他的行为不会引发蝴蝶效应引起世界末日。这个微小而巨大的时空乱流仿佛是一场针对于他的恶作剧,抑或是神迹。
而如果不是单纯的乱流,那就必然有其目的和解除回溯的方式,就像游戏设置了通关路线。这一次是第三次回溯,他被送到距离锚点两年半之前和女友分手的这一天,前两次则分别是做出是否参加郭文韬婚礼和是否去香港的选择的日子。
显然,三次时间节点在不断推前,且均是他和郭文韬的关系发生转变的时间。也就是说,时空回溯,有极大可能是以倒叙的形式为他和郭文韬而来的。
那么,解除回溯的方式……
蒲熠星踌躇地皱眉,活跃的思维行至险滩,一言不发地搁浅了。

从逻辑上来说,存在即合理,万事万物皆有理论,即使是看似毫无规律的回溯也必然有其起因,对应的,自然有其解法。他可以快速给出左右未来半年投资方向的三个方案,却在只关乎两个人的时间回溯面前呆滞着,好像失去思考能力。
回溯想要他做什么?是解开误会抚平不合回到亲如一人的知己,还是比那更多?
那个蒲熠星亲自放弃的可能性,被郭文韬斩断的可能性,经由理性大脑反复犹疑、试探、想触碰却收回,好像只是一段见不了人的彩虹,强光照射下蒸发水珠化为乌有。
他蓦地感到一种荒谬的愤怒。
明明不可能——他深夜梦回时想过千次万次、想得像蚂蚁噬心也不可能的事——凭什么这没道理的回溯可以夺走他已经认命麻木的日常,逼他重新回到一片泥泞之中?
完成不了,不可能,他不可能。蒲熠星重重放下手,指骨与桌面撞击,砸出一声闷响,十指连心,明晰的疼痛终于刺得他的身体蜷缩起来。
他做不到,看着他的笑容要硬板起脸,复习做题时相撞的小臂要躲开,凝视他时撞上视线要转开,和他一起时快乐又不能太快乐。太近了,太靠近了,那些春风一样的眼神,似有若无的照拂,过度相似的灵魂,掩盖在“朋友”身份下的咚咚心跳。
蒲熠星向来是师友亲长心目中的完美小孩,在成长历程中笔直地走向正轨,从未偏离航道。对密友的同性恋爱宛如一瓶混着甜味的慢性毒药,犹疑的亲密距离是饮鸩止渴。他有时惶惶,如有一日被揭穿,他能鼓起多少勇气面对周遭的眼神,而拷问来自内心,他从未做好准备。他为此痛苦得太久,以至大脑展开了欺骗式的自我保护。
原本已经远隔重洋祝福过郭文韬的婚礼,他就当一切斩断,把不该有的东西全闷杀在心里,九年不够就二十年,总有一日会忘记。偏偏命运捉弄他,让他回到婚礼现场,让他亲眼看着那个人说出“我愿意”,又兜头把他丢进港岛料峭的春风,听着磅礴而声嘶的情歌,看到那人的眼睛。
他怎么可能舍得下。
蒲熠星听到内心中一把锈锁咯咯地打开的声音,被死死扼杀的感情嗅到春日,再次花发草长。他被从崖边一把推下,坠溺进深不见底的桃花潭。
他熬过了手上螳臂当车的剧痛,朦胧地睁开眼。方才郭文韬敲了房门,他没应,郭文韬径自走进来靠在他的柜子边。他的眼底还是那样深深浅浅看不明情绪,见蒲熠星睁眼,只是平平地笑了一下。
郭文韬并非出于开心时笑的样子总是不悲不惧、无喜无怒,好像勾起的嘴角只是一道柔和面容的面具。他安静地站在旁边,从前蒲熠星常觉得他像他的一尊垂怜的小神——或是别的什么,梁山伯的观音?——不会带来压迫,却也不会给出安慰。
他只是凝视着蒲熠星,凝视他沉迷,凝视他清醒。神没有欲求,不会失去,自然也不会离开。他一直在那里,不论蒲熠星忽然靠近还是用力推远,口是心非忽冷忽热,郭文韬始终在那里。
他趴在桌上,侧着脸看郭文韬,身体很烫,而桌子是冰凉的,燃烧的火被吹进灰堆。郭文韬问:“想出去走走吗?”
蒲熠星静静地看了郭文韬一秒,脸贴着桌子点点头。

待他们收拾好出门时,天色已经昏暗,纽约港明亮而混沌,曼哈顿岛上的高楼大厦挂上金箔,时代广场像赛博朋克。海风吹过,一阵腥咸。
蒲熠星没有说话,郭文韬的话就更少,出地铁站之后只是并肩走着,走过光怪陆离的流红,百老汇的灯光转动,像步入一部上世纪二十年代的默片。
他们漫无目的地走着,等蒲熠星回过神,眼前映着暗色的落地窗,一道道街边的金色从反光上流过。他反应过来,这是离他后来跳槽的公司很近的一间酒吧,在结束深夜加班之后,有时会和同事三三两两的到酒吧喝一杯马提尼。这间酒吧胜在安静,被工作捶打一天的社畜闭眼喝一杯酒,疲惫好似也停靠些许,在离开酒吧时再附身而上,犹如西部无尽公路中的服务区。
蒲熠星推门而入。
两人在窗边的位置坐下,这会儿酒吧人还不多,驻唱的歌手随意拨弄钢琴的琴键,淌出不成调的旋律。蒲熠星要了一杯龙舌兰,而郭文韬读了半刻酒单,才点了一杯金汤力。
“你生日快到了。”安静地坐了一会儿,郭文韬忽然开口。
蒲熠星垂着头摇晃手里的酒杯,基努·里维斯在《疾速追杀》里喝龙舌兰酒潇洒也颓靡,刺激感官的动作片有如烈酒。“应该是你生日先到,就差几天。”
他们宿舍中三个人的生日像连号钞票,大一时两周过三次生日让蒲熠星都有半年不想吃甜品,因而后来商量好挑个大家有空的日子合成一次过。大学里的数个四月他们都过得有声有色,热闹忙碌事情多到分身乏术,回想起也是快乐的。
“大二那次,”郭文韬抿一口酒,杯子的水面下去一截,“是在你生日前一天过的。”

那个四月尤其忙,郭文韬的数学双学位要期中,齐思钧为辩论赛焦头烂额,蒲熠星被街舞社拉去当参赛主力,一整个月在宿舍脚沾地的只有年纪最小的唐九洲——他的必修课ddl在下个月。
他们商量着趁生日办个大的,最后的结果是周六晚上,郭文韬数双的同学,齐思钧辩论队的队友,蒲熠星街舞社的社员,唐九洲还有班里其他同学,一群人浩浩荡荡去五道口吃烧烤。
当时四月过去大半,各项活动和考试完成得差不多,再下周就五一连校庆放假,大学生被死线追着跑的日子告一段落,好像出来放风似的,连风里飘的柳絮都亲切可爱了些。
烧烤加蛋糕,配几扎啤酒,派对闹到晚上十一点才将将准备散场,有些人想续摊,问郭文韬和蒲熠星,他俩摆手随他们去,结账之后悄悄溜出了餐厅。消费数额较大,店家送了一把自家印制的伞。
那段时间北京都比较干燥,偏不知为何,那天淅淅沥沥落了一场春雨,正落在他们离开餐厅之后。蒲熠星和郭文韬沿着成府路走,夜间的帝都静谧而安宁,除了水珠落在叶片和伞面的沙沙声,一切都静悄悄的。两人合撑一把伞,世界被隔在雨幕之外。他们撑着伞回到燕园,绕路去未名湖看雨中的博雅塔,又沿着柏油路走到静园。夜晚让人松弛,以为可以走到尽头。
指针转过十二点,牡丹在夜雨中开放,紫藤花瓣落满地,春夜深深,郭文韬像掐准了时间一般对蒲熠星说,生日快乐。
二十岁的第一刻,是蒲熠星察觉心跳过速的时分。

蒲熠星本以为时隔五年,郭文韬早该忘了那天,此时突然被他提起,又开始没由来地怦怦心跳,胃里的蝴蝶搅得他五脏六腑都纠结,只好闷头喝酒止渴。
“为什么突然提这个?”
郭文韬的眉眼在昏暗的灯光里显得迷离。他似是深深看着蒲熠星,欲语还休,最后勾起嘴角:“因为那天也在下这样的雨。”他看向窗外,纽约也在下雨,雨水在玻璃上下坠,像一片裂纹,“对我而言,那天是很美好的一天。所以有时候会想,什么时候我们能再一起过生日。”
或许是喝得太急,蒲熠星觉得自己似乎已经醉了,他直视着郭文韬的眼睛,第一次没有回避。他好像踩在云上,不自觉地放任了情绪流动。“是吗……那,先祝你生日快乐?”他搞不清自己在说什么,只是看着郭文韬笑起来。
龙舌兰与金汤力好像都催人醉,郭文韬眯着眼笑,春风春水,荡漾涟漪。
心跳在耳边铛铛地乱砸,龙卷风席卷而过,一场天昏地暗的灾难。名为爱的东西太吸引,以至于即使不可能,即使痛苦,他的心仍然汹涌得过分。
蒲熠星不可抑制地一头栽进郭文韬眼中的海。也许他早已沉在海底。
你爱他。他听到自己最后的理性说。
你完了。

蒲熠星在冷风中醒来,只觉得醉意还未退,被寒风冻得一抖。他打量四周,布景很眼熟,但他没来过这里。
他翻了翻裤兜,这才发现自己换了一套浅灰色的正装,头发精心打理过,脸上略化了点妆,遮住了原本的脸色。而手机并不在他身上。
蒲熠星大概明白了。
“笃笃”,有人敲门,他应声后打开房门。
映入眼帘的是一套蒲熠星很熟悉的装扮,算上现实和回溯他已看过三次。郭文韬立在门口对他眨眼,说:“我可以进来重新弄下领结吗?”
蒲熠星下意识点头,看着一身黑西装的郭文韬小步跑到房间里侧的镜子前,翻着他不听话翘起的领口。
蒲熠星慢慢走过去,像是确认似的问道:“现在几点了?”
郭文韬本在和镜子里的自己较劲,见蒲熠星过来,视线在镜子里瞥向他。“五点四十左右吧,等一会儿就进场了,”他转过身看蒲熠星,“紧张吗?”
这问题来得莫名其妙,当事人问旁观者紧不紧张。蒲熠星的身体比意识动得更快,吊着声音说:“我算个什么,你的大日子就在眼前,可别拿我寻开心。”他说完就后悔,口是心非像一种条件反射,越在意越带刺,只好用打趣的声音找补,“你等会儿可别紧张得找错手指。”
郭文韬移开了视线,脚步点了两下,说:“该走了。”
蒲熠星于是跟着郭文韬往门外走,看着女孩从另一侧走来,新婚夫妻二人对视片刻,而后相敬如宾地挽起手。
蒲熠星和伴娘在身后跟着他们入场,宴会厅灯光打下来,亮得刺眼。
他无端想起大学时宿舍打桌游,他被郭文韬坑下场,气得抬着手臂一个劲儿对他喊:你不问心有愧吗?
新郎新娘已经走到仪式台,蒲熠星站在后面,只能看到郭文韬的背影,司仪悄悄把小盒子递给他。
蒲熠星深吸一口气,捏紧那个红色盒子。只要他略一松手,里面的东西就会悄无声息地掉到某个无法找寻的角落。这仅仅半寸大的圆环,就可以象征一桩婚姻。他的指尖划过,丝绒盒子上的绒毛让人手指发麻。蒲熠星看着流程一点点完成,只觉得盒子越来越沉。
在他就要拿不住的那一刻,司仪终于示意,他亲手把盒子交给郭文韬。他的手指握紧到颤抖,指尖擦过,掌心最后的触感化为乌有。
他想,原来是我问心有愧。


『4』
第四次了。
蒲熠星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大学的图书馆。
他划亮电脑屏幕,时间标注提示:2018年3月30日21时08分。
座位对面美式大落地窗的网格上透出厚重的水雾,昭示夜空正在酝酿一场雨。四周安静极了,除了临近毕业仍在点灯熬油的少数人,偌大的图书馆空空荡荡。
蒲熠星可以毫不费力地回忆起这一天,他第一次失去理性的控制,做了让他后悔很长时间的事。

这天他本在图书馆写论文。蒲熠星在美国读的是两年制研究生,2017-2018年初他花了很长时间攒实习刷经验,中间的假期都没有回国。他很快就要毕业,正忙着毕业论文和换签的事情,即使已经收到当时实习的公司递来的橄榄枝,也还是被各类事项堵得焦头烂额。
群消息的振动偏挑着这个时候来了。算时差北京那时是早晨,周六上午能让人清醒并兴奋的事情不多,群里正热烈讨论并@全员的就是一件。
次日的联谊为毕业后沉寂许久的班级群注入一针兴奋剂,众人叽叽喳喳,好不热闹。蒲熠星打开群聊,一眼就看到新一条。
“我们北大校草这次也要参加联谊,之前和你一起的那个女生好像也去?你小子快从了人家,好给我们让位置出来。”
他突然毫无来由地生起了气,这股邪门的火气瞬间张扬地燃烧,让他按着鼠标的手用力,在寂静的图书馆里回荡出铿铿的噪音。他知道自己在气什么,又不能知道自己气什么。
无力的愤怒最伤人理智,蒲熠星在催促人离校的钟声中离开图书馆。纽约的春天乍暖还寒,冻得他发抖,积蓄已久的雨水脱离叶片,直直地砸进蒲熠星的发顶,脚下一滑,白色帆布染泥,而他还崴了脚。
“啊!”有一瞬间,蒲熠星几乎想把电脑连同背包一起甩到地上。倒霉时喝水都塞牙,无可名状的痛苦说不出口,就连天气也不给好脸色。
口袋里的手机屏幕不停闪烁,他索性站在雨里打开群聊,同班玩得亲近的小群里有人@郭文韬。
“上次返校拍照就看到你俩了,什么情况?是不是该请我们吃饭了?”
“之前说好了谁脱单谁请客,别逃单啊文韬”
“有那么好的女孩就知足吧,还让人家等?”
“能吃喜酒了?脱单请客和喜酒得分两次啊!”
……
他的手指不断下滑,自虐般目不转睛地看着不断弹出的消息。太阳穴突突乱跳,细雨打湿屏幕再被擦掉,他用力攥着手机,像攥着奄奄一息的一颗稻草。
“你们太夸张了,别吓着人家。”
“@蒲熠星,你不回来吃你好兄弟的酒?”
两条几乎同时弹出。
蒲熠星愣了片刻,点开第一条发送者的头像,手机自动跳转到他置顶的界面,上周他们聊过两句近况,郭文韬问他什么时候回国,他说已经在纽约找到工作。
电光火石间,他明白了,原来郭文韬不过是在斩断一个没有可能的期待。没有人要回国,没有人要等待。好狠心,好现实,好理智的一个人,人生被他握在股掌之间。
血液轰的一下冲上脑袋,什么冷静、沉着、淡定,他通通不想要了。蒲熠星只觉得脊背都烧起来,手指敲击屏幕震得指尖发麻。
“就这个?过法定年龄都多久了,二十几年没谈过恋爱吗?论文工作都不够忙的,谁有空管谁脱单这点小事。”
他一股脑敲完文字,随后用力按下关机键,顺着小道一路冒雨奔进车站。
那天回到家时他已经后悔,甩掉身上背着的东西洗了澡,然后给郭文韬一字一字地敲解释,可不论怎么写都看起来心里有鬼怄着气。他可以理解构成郭文韬思维底色的理性——预设失败就干脆不要开始——只是不想输阵又失体面,不想郭文韬总记得这个情绪失控的蒲熠星。
最后他写:“刚才实在被论文和换签的事烦到逮着事乱发火,对不起。最近事情太多了,之后安顿下来再和你们联系。”
那时是北京时间的正午,郭文韬却一直没回复。蒲熠星记得很清楚,那天纽约下了一夜暴雨,电闪雷鸣,次日早晨老旧的地铁系统因为排水问题延迟了一个小时,他在赶去公司交实习材料的路上被堵了个正着。
人潮拥挤而缓慢的地铁站里,他打开手机,信号加载半分钟才显示出第一条朋友圈。是郭文韬和女孩的合照。
蒲熠星闭了闭眼,退出界面,郭文韬的回复终于抵达了大洋彼岸的手机。
“没关系,注意劳逸结合。有空再聊。”

“铛——铛——”
图书馆响起钟声,把蒲熠星的思绪拉回现实。他按亮手机屏幕,对着脸晃了一会儿没有反应,才想起旧型号的手机只能解指纹锁。
等他打开微信,小群里已经蹦出了给他的@。这一回蒲熠星没有淋雨、崴脚,甚至也没有愤怒,作为来得突然的时间行者,他只是坐在图书馆的椅子上,尝试以局外人的视角重看这段对话。男生多的地方爱起哄,他们聊得热络,话赶话地往下说,从前郭文韬的名字总是和蒲熠星并列出现,也难怪有人想起叫他。
他看着这个@标记的位置陷入了沉默。
即使是几年后,蒲熠星仍不知道郭文韬为什么选择那个女孩。她当然聪颖漂亮落落大方,值得被喜爱,只是从前也有过这样的女孩,她们来了又走,从未在他们的生活中掀起波澜。他们好像都不会爱人,不懂有种巧克力只能送给一个人,也分不清几朵红玫瑰代表的含义。但那些又都太浅显、太浮于表面了。
蒲熠星也不知道自己说的话的分量。那天他以一种口不择言的方式撕掉了一点伪装,紧接着又花心思编造谎言缝补,以期遮掩求全。那些话并不好听,蒲熠星想,郭文韬最好没有因此生气。可其实在大脑某个角落,他又隐隐希望他生气。
蒲熠星更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进入郭文韬的心。
人人说他们是知己和灵魂伴侣,世上哪有心怀不轨的灵魂伴侣。
他于是看着那个@,没有打一个字。

群聊里的其他人没见到蒲熠星冒泡,正乐得纠缠作为当事人的郭文韬。齐思钧在群里打圆场,把话题转移到联谊的地点和餐厅,这才让密集的围攻暂歇。
蒲熠星探头看看窗外,山雨欲来,夜空黑得像墨。他没带伞,把电脑和材料都收进包里,确认不会被淋湿,然后一头冲进暴雨的前奏中。
他进入地铁站的同时,濡湿地粘着肚子的外套口袋振动起来,是微信来电。蒲熠星已经有几年没有坐过从曼哈顿去长岛的地铁,边下楼边湿着头发绞尽脑汁回忆最快捷的交通组合,一时着急,看也没看就接通了通话。
对面大概没想到这么快就接通,沉默了一会儿才出声:“……喂?”
蒲熠星把手机放到耳边,听到对面的声音,浑身一颤,在楼梯上停下了脚步。四周惶惶的躲雨声,间或穿过的行人,地铁站回荡的轰鸣,更远处还有雨点砸入地面的响。那些声音组成嘈杂的地球,而他站在地球的一点,接通了来自地球另一端的通话。
“你,现在有空吗?”那边的人接着说。
蒲熠星站在台阶上,忽然前后看了看,雨势没有减弱的趋势,更多行人冲进站内,车站的灯光映得他的脸苍白却发亮。他背着半湿的包,回道:“找我什么事啊?”
“没事不能找你?”郭文韬先在电话那端反问,再适时地补上通话的目的,“签证和论文弄好了吗?之后的工作有什么打算?”
闻言,蒲熠星轻轻嘁了一声,缓慢重启下楼的步伐。这话是关照老同学的标准语,问得毫不出错,如同他们对彼此的默契。若是平时,蒲熠星在听见他声音的同时便会不由自主地微笑。只是当郭文韬在群聊里说出模棱两可的话之后,蒲熠星并不想听这样似解释似试探的通话内容,他宁愿在话里加几分挑衅。“你想我有什么打算?”
话线有两秒的空音,过了一会儿,郭文韬说:“就是聊聊近况,不想聊的话,我们也可以打一局游戏。”
蒲熠星已经下到站台,信号越来越差,郭文韬的声音也断断续续,只能捕捉个大概。他顺着郭文韬给的台阶下:“你给我虐菜吗?”
话音刚落,那端就没了声音。蒲熠星对着空气找信号无果,只得先上了车,寄希望于地铁停靠间隙有丁点儿的信号,能发出一条一直在旋转的信息。

曼哈顿到长岛的列车需行驶三十分钟,在地铁隆隆运行的背景音中,蒲熠星由原本半分钟看一次手机信号转变为坐在长椅上发呆。
这条线路他曾经孤独地坐过三年半,两年研究生加上一年半工作。到纽约后,他的生活就像建筑在浮华架构上的纸房子,只是随风飘着,没有方向,谈不上落地。人繁忙起来,光是应付桩桩件件生活琐事都精疲力尽,蒲熠星已经很久没有过仅是坐着发呆的空闲。光影迅速从窗外流过,地铁里没有信号,好像一个天成的真空万花筒,把他连人带思绪一起困在隔绝纷扰的眼花缭乱中。
这是第四次回溯了,他有一段时间没有接触工作信息,从忙得脚不沾地的日子中短暂出逃,而他只感到放松和庆幸。蒲熠星在眼前炫目的流动中呆呆地想着,人人都要工作,这没得选择,但或许,他并不喜欢现在的工作和生活。一周工作80个小时赚取来光鲜的数字,啃着冷掉的三明治回公寓倒头睡进没整理的被子,圣诞买的新书直到来年感恩节也没有时间读。在无休止的数字计算和应酬里没有喜欢与志趣,他只是执行重复程序的机器人。
而他是有过选择的。
大一下学期申请双学位的时候,曾经有一份艺术双学位的信息递到他手上。当时郭文韬在他手边填数双的表格,周围的同学大多在讨论数双或是法双的选择,人群依照他们既定的康庄大道规划路线,艺术二字在其中格格不入。蒲熠星拿着那张纸,想放下,过了一会儿却还是攥着手。郭文韬填完信息转过身来,见他对着一张纸踌躇的样子,偏过脑袋瞧他。
“你想修艺双吗?”郭文韬的声音不高,嘈杂的教室里只有彼此能注意,但蒲熠星还是像被踩尾巴的猫一样跳了脚。
“我就看看。”他说着,把单子丢回桌面。
时过经年,蒲熠星忽然回忆起当时郭文韬的表情,比起那时他假想的促狭,郭文韬更像是期许的。他的眉毛舒展着,带着一种十八岁特有的天真,相信他能做任何事。
明明郭文韬自己是一个绝对遵循按部就班的现实主义者,却在看他时露出了这种毫无根据的偏袒。
蒲熠星蓦地笑了一下,看着屏幕上再次显示为红色感叹号的信息,没有再按下重发键。
他应该亲口告诉他。

地铁到站,蒲熠星冒雨疾步跑回公寓。室友正在客厅里泡热可可,见他一身湿透护着电脑冲进门吓得扔了勺,忙连声催他去洗澡,别着凉生病。
蒲熠星收拾完回房时,时钟已经指向夜间十点半,距离他和郭文韬断开语音已经过了近一个小时。他缓缓吸一口气,打开手机,点击语音通话的按键。
电话很快接通,郭文韬好像就等在对面一样,蒲熠星甚至没来得及做什么心理建设,他的声音已经传到耳畔。
“到家了?”
“嗯……”蒲熠星慢慢应,“地铁信号不好,连线断了。”
那边很快回道:“没事。你到家就好了。”他似乎还想说什么,尾音未落,却被硬生生收束,化成一个虚空的句号。
蒲熠星在意了一秒,见他不打算再说,也不强求,接过话题:“你还想开一局游戏吗?”
两人连麦玩了几局PUBG,都是开局被狙。蒲熠星玩得心不在焉,有一局两人什么东西都没找到,只是开着车沿公路狂奔,最后一头扎进河里,双双淹死。
“匹配到的队友可能已经开始诅咒我们了。”郭文韬在那端笑,声音绵绵。
“管他那么多,我们玩得开心就行了。”蒲熠星抬手在键盘上敲了退出。
“太晚了?”郭文韬立刻注意到。
“嗯,我明天还得去公司交材料。”
“好,”郭文韬也跟着退游戏,小声说,“晚安。”
夜已深了,今夜纽约注定被大雨淹没。自然之力像无底洞一般吞噬一切,蒲熠星看着还没挂断的通话,在显示时钟跳到“00:00”时,神仙教母的魔法消失,面具和礼服变回本真,他忽然开口。
“等一等。”
他咽了一口唾沫,喉咙发干,瓢泼雨声化作在耳边膨胀、随时将要爆炸的气泡。
“你一定要去参加联谊吗?”
电话那端像被呛住似的咳了几声,郭文韬大概是急忙咽了一口水,说:“只是一个校友组织的活动,应人情去的。”
蒲熠星看着手指上的倒刺,轻轻来回撕扯。“不去会怎么样?”
“那就下次再还人情?”
“噢,”蒲熠星点点头,倒刺刮得刺痛,拔下它总需要些决心,“这样。”
两边都安静了一会儿。
郭文韬忽然道:“你可以直接说的。”他的声音穿过电波,平平稳稳,又好像有些微不可查的颤音,“说不让我去。”
“那……”蒲熠星咽下了一串诸如那不好吧我岂不成了你追求幸福路上的障碍之类的下意识答话,他从来擅长用转移话题和玩笑来遮掩,也不管玩笑是不是变成刀。他看着手上将脱未掉的倒刺,横心闭上眼,“那好吗?”
倒刺被拔掉了,心血冒出来。
“好啊,你说不行为什么不好呢?”郭文韬说,甚至不需要缘由。
悬在他耳边的气泡啪地破了。
这句话犹如倏地在夜空中绽开的烟火,又或是此时窗外激荡不休的大雨,是蒲熠星从来磨折的爱情毒药中最诱人饮下的一克。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不断涌上胸口的欣喜,得偿所愿的快乐甚至让他感觉罪恶。
郭文韬轻声对他道晚安,最后一句说,“纽约在下雨,你回家路上如果淋雨了,还是喝点热的再睡觉。”
蒲熠星忽然懂了他在接通电话时想说什么。他点点头,只觉得心已经热得在冒蒸汽。
积攒四次回溯,蒲熠星对时空的感知已经有些淡泊,就像存档游戏,他不断回到原来的存档点,再一次次通向失败结局——在眼前举办的婚礼,无话可说的他。在他人的婚礼上除了祝福还能说什么其他话呢?抢亲吗?那另一个人又该如何自处。他们都是成年人,该明白责任的含义。所以他一直缄口不言、欲言又止,在折磨中提醒自己边界。
只是眼下的这次回溯,他回到的是那段恋情开始之前。
蒲熠星攥着耳机线,手指上倒刺的伤口已经不再渗血,只是留下弥久的痛感,提醒他一切都是真实的。
他说出了他的请求,他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这一次回溯他终于抓住了通关的钥匙,至少回到现实时,结局应当已经有所改变。
他不想再打出Bad Ending了。

蒲熠星怀着期许,缓缓睁开眼睛。
映入眼帘的仍然是婚礼的宴会厅。
人群热闹地低声谈话,音响播放经典婚礼配乐,玫瑰拱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金红交织的刺目囍字。远处唐九洲在给新人拍照,女方犹豫片刻,挽上郭文韬的小臂。
一根紧绷的弦猛地断开,蒲熠星刹那之间感到了无解的崩溃。雨夜的烟火、地铁站里的奔跑、他湿淋淋的心脏,全都是假的。他费尽心力做了无用功,手指上的伤口像个笑话,昭示他下的决心在命运面前不过是蚍蜉撼树。
那为什么还要把他送回去?
为什么改变不了现实,还要让他进行无休止的穿行,让他一次又一次,看着他人生到今日唯一的爱人踏入与他无关的婚姻?
幽深诡秘且未知的命运竟如此傲慢,随意摆布一个人的人生,如同看蝼蚁做困兽之斗。他丑态百出、恶状频现,他为了挽回这段甚至没有被承认的感情变得不是自己,做出些痴心妄想。他以为他可以重新做出关于人生的选择,而到头来命运只是告诉他:你没有选择。

“为什么?——”
这个人有点懒,什么都没写哦
 楼主| 发表于 2023-1-18 08:55:06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5』
“时光的河入海流,终于我们分头走,没有哪个港口是永远的停留……”
音响功放着某种熟悉旋律,周围一片吵闹,一千张嘴同时喋喋不休,再疲倦的人也不得不从沉睡中醒来。
蒲熠星没精打采地抬起眼皮。
他的视线正对主舞台,红底电子屏幕上写着大字:毕业典礼。
2016年7月5日,2012级本科生结束了他们作为大学生的燕园生活,即将挥别大学时代。
时间又提前了。蒲熠星垂着头,蔫蔫地想。
也不知回溯还要玩到几时,能不能现在就放过他。他很累,神经疲惫额角抽搐,全身好像被抽光了力气,只想回纽约公寓的床上窝着,不用面对任何事,不论回溯、工作,或是郭文韬。这个只有BE结局的游戏,他已经不想玩了。
蒲熠星闭着眼企图逃避现实,却忽然感觉背后正垫着什么东西。蒲熠星扭头看,是一个靠枕。他认出是大学宿舍里郭文韬椅子上的那个。

他记得毕业典礼那天,郭文韬和他不在一起。他们都很忙,是各自圈子的红人,毕业时自然被同学和学弟学妹拉着留影,反而自己宿舍没正经拍一张毕业照。当晚学院在酒店租了一个会场,毕业餐会和舞会一起举行,两个“校草”又被拉着满场窜,直到夜尽阑珊曲终人散才结着伴回了宿舍。
那一整天他们都没什么交集。
蒲熠星看着自己背后的靠枕,一时有些迷惑:难道他的记忆出了差错?
不过错不错也都无关紧要了。
在他思考的空档,熟悉的声音由远及近,齐思钧极具标志性的嗓音十分霸道,一开口就听不到其它噪音。“那我就这样和他们说?你不去了,以后找机会大家一起吃饭。”
和他一起的人音量不大,在毕业典礼的声嚣中被盖了个彻底,只听齐思钧回道:“行!这回你俩都欠我人情,过两天宿舍出门得搓顿好的。”
说话声越来越近,蒲熠星终于找到方位,身体转到椅背这边。齐思钧正朝这边走,见他醒了便点头示意,侧身让出空档,对身后人比了一个离开的手势,潇洒离场。
蒲熠星看他秀一脸的样子不由得皱起脸,抬头就见和齐思钧分开的郭文韬摆出同款表情,向着蒲熠星走来。
“受不了。”郭文韬自然的在蒲熠星旁边坐下,嘴上还在吐槽齐思钧离去时耍的帅。
郭文韬今天穿了一套略显正式的衬衫西裤,领口紧紧裹着脖颈,肩宽腰窄,举手投足一派风流。他说完见蒲熠星没反应,疑惑地侧过脸,眼睛柔柔像北海的波光。“怎么了?”他放软声音,“你不开心啦?”
郭文韬最常用的招式,分明想套话却说得像自己的错。蒲熠星内心警铃大作,提不起和他周旋的劲,意识却还是不由自主地跟着郭文韬的问询走。
“就是累了。”他给了一个听起来最正常也最贴近他状况的答案。
“昨天你非要通宵通关,现在能不累吗。”郭文韬后仰把重心放到椅背,顺手拍拍蒲熠星身后的靠枕,“不靠一下?今天活动很多,之后更难找到时间休息。”
蒲熠星决定不理他。和郭文韬搭上话后,思维很可能会被他牵着鼻子走,从而再次沉溺进去——作为一度同他最亲密的人,蒲熠星首当其冲。
他于是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开始观察学校发给本科生的毕业礼盒。掀开红色的盒盖,他们毕业那年学校做了一套纪念印章,还给每个学生刻了名字。蒲熠星拿起印章,玉料上楷书着“蒲熠星”三个字。他记得后来这个印章连同其他纪念品一起在寄行李回家的路上寄丢了,让他很是可惜。
来自未来的时间旅人正看着这块失而复得的印章心生慨叹,旁边被无视的郭文韬主动把头凑了过来。
“今年毕业礼做得还挺有心的,”郭文韬一面说话,一面不着痕迹地看他,像做好伪装探头观察人类心情的野生狐狸,“笔画复杂的地方刻得也很好。”
蒲熠星点点头当做回应,连眼睛都不敢抬。他在心里觉得好笑,前几次回溯时在郭文韬面前他尚能挺着腰杆装同学好友,眼下却像被猫盯上的老鼠,只想着躲开。
他想,或许蒲熠星和郭文韬真的有缘无分,一直是他在勉强。他每努力一点,命运就对他张开一点缝隙,蛊惑他希望就在不远处。但经过这么多次回溯,他已然知道,所谓希望是吊在驴眼前的胡萝卜,是沙漠中快要渴死的行人的海市蜃楼,让他为了这只差一点点的幻影疲于奔命,撞死南墙。
他闭上眼睛,27岁的灵魂装在22岁的身体里,是一个迟早要被修正的错误。
周围的声音忽然安静下来,蒲熠星歪着脑袋,漂泊了四次回溯的精神在温热阳光的浸泡下泛着晕眩的柔光,他沉进梦里。

再醒过来时四周已经空了。
蒲熠星原以为能一觉睡回2021年,睁眼却还是燕园,一时有种气急败坏的无奈。
他凶巴巴地转头。夏日正午的北京热得像桑拿屋,毕业典礼的会场即使人去楼空也闷得够呛,他甚至能感觉到汗水正顺着皮肤滑落——却在转头时看到郭文韬坐在另一侧。
“你醒了?”那人见他醒来,随手把手机揣进兜里,腿上放着两人份毕业礼盒,转过来的脸上掉汗珠。
蒲熠星怔怔看他:“你怎么不……?”他想说你怎么不和他们去拍照、怎么不去吃午饭,非要留在这里的话,怎么不叫醒我?
问题太多,汇到嘴边全都含糊掉。蒲熠星又看郭文韬一眼,再迅速转开视线。不要再想他了,他对自己默念,你现在最应该想的是该怎么逃出循环,回到现实生活的正轨。
“看你睡得香,就让你多睡一阵。”郭文韬自然地笑笑,好像在闷热中等待了两个小时的人不是他。见蒲熠星始终低着头拒绝对视,他隐隐拧起眉,手上还是一如往常地把替蒲熠星拿的东西递给他,“你的毕业礼盒。”
蒲熠星诺诺地拿回手里,掂了一下,实在不知如何忽视脑海和眼前郭文韬强烈的存在。他的手脚不自在地乱晃,总算想出一个话题:“午饭吃什么?”
“小西门外面KFC?”郭文韬想了想,起身道,“至少凉快点。”
“直接回宿舍不是更凉快。”蒲熠星嘴上唱反调,身体还是跟着朝外面走。

一餐饭还未吃完,电话已经打到郭文韬手机上。
“你们还是过来吧,”唐九洲愁眉苦脸的声音能顺着话线滴出水,“我和小齐哥真招架不住。他们都要造谣你俩私奔了!”
即使是27岁的蒲熠星也有些经不住这种调侃论调,脸上挂不住地抿起了嘴。KFC里冷气很足,他动动脖子,视线乱飘,从隔壁桌电脑上的论文到窗外行过的单车,在一片混乱的思绪中,捕捉到郭文韬挂在嘴角的一点弧度。
蒲熠星的视线停了。
他们以前没少遭到这类起哄,2010年代正是腐文化盛行的时候。2015年播了一部热剧,郭文韬被说长相肖似剧里的演员,连带着蒲熠星也被拉上CP,说帅哥要么上交国家要么内部消化,凑个双对。当时但凡碰到有人给他们二人配CP,蒲熠星都反应剧烈,平时最开得起玩笑的人拉脸挂相很是唬人,偏偏他反应越大,调侃也来得越起劲。周而复始,没个疲倦。
说到底,蒲熠星是做贼心虚。怀揣秘密的人最怕被戳穿,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蒲熠星寒毛倒竖,更何况是当面说他们二人般配。彼时他嘴上躲着,心里慌着,却仍然快乐得要开出花来。
在那个连掩饰自己都够呛的情况下,他还从未仔细看过郭文韬面对起哄时的表情。
他太熟悉郭文韬了。郭文韬笑的模样很多,不笑却也不意味着不高兴。有时他笑着把人骗得团团转还极无辜,有时他不笑反而认真得郑重其事。
蒲熠星第一次见郭文韬露出这样的表情。
似笑非笑的、欲说还休的,好像有一点点自得,一点点羞赧,和不设防的喜悦。
蒲熠星看着他弯起的嘴角,连自己都没注意到的,就这么入神了几秒。
郭文韬挂断电话,脸转过来,原本隐约的笑意落到实处。他看着蒲熠星恍然回神试图掩饰的慌乱神情,问:“想去吗?”

大学生的聚会无非是吃喝玩乐,班级包了个电影院,毕业舞会的会场就在影院隔壁的酒店。毕业舞会于一些人而言是学生时代最后的社交场,也是为新生活铺开的一条红地毯。蒲熠星记得,当时他在同学之中绕着场的聊天,人人见他都要说一句“苟富贵,勿相忘”,一夜下来酒喝了不少,能记住的话却一句也没有。
好像青春就是用来说废话的。
蒲熠星被拉着进了电影院。
包场看的是《惊天魔盗团2》,才刚上映一周,杰西·艾森伯格在人群中表演酷似魔法的魔术,周杰伦穿进美国大片串场。毕业当天没时间,但他后来自己看过这部电影,无论是幻影般的魔术还是草率得让人不解的剧情,此刻对他而言都不如手中一杯芋泥奶茶有吸引力。
他哧溜哧溜地嗦吸管,芋泥突地堵住了气口,一口没上来,憋得他腮痛。蒲熠星和芋泥较上了劲,一言不合,开始点着头叼吸管猛戳杯底,试图让堵住管口的东西砸下来。他的动作幅度原本不大,随着芋泥的负隅顽抗逐渐不受控制,用力过度。嘭的一声,在终于清除吸管障碍的同时,郭文韬的视线也从银幕转向了他这边。
“继续看。”蒲熠星讪笑,忙放下奶茶,低声道。
郭文韬的脸藏在银幕映出的暗光里,看不出是什么表情,他又看了蒲熠星一眼,才转回脸。蒲熠星自知做了打扰观影的不文明行为,此时正夹着尾巴做人,乖乖缩在椅子里不动了。
电影放映结束,一群人结伴离场,准备转场去毕业舞会。蒲熠星没去融入那群喧闹的同学,和郭文韬恹恹地走在队尾。郭文韬低着头,看起来兴致不高,也不知在想什么。蒲熠星方才在影院里心不在焉,连带着郭文韬也没有太良好的观影体验,此时见郭文韬的状态,他心里像被盐泡得发皱起来,不高兴、又在意。
那个人今天都没怎么笑过。
怎么还是会对22岁的郭文韬心软呢?蒲熠星想。隔了五年的时空,也隔了五次回溯,在金融中时间是金钱,在游戏里时间是生命,可为什么当看向郭文韬的时候,时间就变成只具有标记意义的数字。他无奈地叹气,好像还是输给了自己。
这回可真是明知南墙在前,也迷迷糊糊地闭着眼就去撞了。
他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正想开口,郭文韬却忽然抢先回身,说:“我不想去舞会了。”
“啊?”蒲熠星不明所以。几个小时前郭文韬几乎用上坑蒙拐骗才把他拉来电影院,蒲熠星以为毕业舞会便是郭文韬备好的后招,都在心里想好方案应付,郭文韬却转头放弃了。
他困惑的表情不知为何好像让郭文韬心情好了一点,他想了想说,“免费的饭不吃白不吃,吃完东西我们就回宿舍。”

蒲熠星直到回宿舍时都还在恍惚状态。
郭文韬原来是这样的吗?保守的、步步为营的、恨不能十面埋伏的人,什么时候开始做事情全凭即兴了?他感觉自己和郭文韬进行多年的拉锯战,突然一朝敌人换了阵法,甚至把主将都换了,让他对着全新的对手进也不是退也不能,心机全失效,知己不知彼。
他一面收阳台上的衣服,一面暗暗腹诽郭文韬的转性。
这时,楼上忽然传来一阵变了调的清唱。
“时光的河入海流,终于我们分头走,没有哪个港口是永远的停留……”
好像一盏点亮在黑夜里的多米诺骨牌,一块倒下,周围的窗口接二连三地亮起灯。青春在此走入尾声,他们正在挥别燕园,正在挥别人生中最无忧无虑的日子。楼下的银杏树还绿葱葱,单车排成群,他们却不会再踩着今年树下的第一片黄叶走入秋天。附近几栋宿舍楼住的都是大四毕业的学生,此刻或许是都有些感慨,纷纷站在窗台。合唱的歌声越传越远,是燕园送他们的告别。他们只是唱着歌,青春却不会再回来。
蒲熠星站在窗台边,跟着曲调慢慢唱起来。
尽管这是他第二次来到毕业典礼这天,却还是第一次体会这种怅惘。刚毕业的时候比起伤感,对新生活的期待占据了上风,享受应接不暇的繁忙,相信自己是天之骄子,相信自己会是被成功选中的人。待毕业多年后才会知道,留在校园里的一切,才都是奢侈。
他转过脸,郭文韬的侧脸离得很近,只要两步就能碰到。他可以和他并肩,或是把手搭在他肩上,大学四年中几乎每一天他都有离他这样近的权利和能力。但也止步于此。
歌曲唱到最终,楼宇之间传来此起彼伏的道贺。人们放声说:“毕业快乐!”
郭文韬也侧身,校园的路灯洒在他眼睛里,如远处荡漾涟漪的未名湖。他轻声对蒲熠星说:“毕业快乐。”
这好像是他们第一次对彼此说。
蒲熠星张了张口,违心的毕业快乐在倾吐前被遏制。他好想说啊,带着五年后的答案。毕业不快乐,那之后都不快乐。
郭文韬见他又闷了声,积蓄了一天的迷惘不解和碰壁的焦躁终于按捺不住,寻了一个口子:“你不开心,为什么?”
“我本来以为你是因为毕业觉得心情不好,可你连新上映的电影都看不进去,这不像你。”他接着说,“现在连一句简单的毕业快乐都不想说,你在生我的气?”
蒲熠星张了张口,不知从哪里解释,只好先否认:“没有,我不是……”
“那为什么?”郭文韬少有的对他步步紧逼,“因为你要去美国了?”
蒲熠星下意识地接:“我为什么?……”为什么要因为去美国而不开心,甚至生气?
一道闪光忽然劈中他的脑海。

“去美国”,回溯中郭文韬不止一次地问过他以这个短语为中心的问题。从上一次回溯中明显的“在美国有什么打算”,到第三次回溯里“想一起过生日”的暗示,再到在香港时对他纽约工作的关心,丝丝缕缕的线索连接成网。
蒲熠星看了数千部推理小说和悬疑电影,在逻辑世界里找寻人情的答案是他极为擅长的事情。
他好像抓住了钥匙。
他猛地转头看向郭文韬,郭文韬原本直直盯着他,被惊得一愣。蒲熠星伸手去抓他的手腕,掌心下脉搏的跳动强劲热烈,快要烫伤皮肤,和他的一样。
他十分严肃、近乎急切地问:“你是不是不想我留在国外?坦诚告诉我。”
郭文韬沉默,他的视线游走,又慢慢地移回来。蒲熠星不是一个强硬的人,此时却铁了心要一个答案,也只是沉默地盯着他。
对视片刻,郭文韬轻轻叹气,终究先败下阵,说:“你明明知道答案。”
蒲熠星紧紧攥着他的手腕,他第一次知道自己可以把人钳得那么紧:“我不知道,我愚钝,你要亲口告诉我。”
郭文韬慢慢地长出一口气,像是拿蒲熠星没辙,又像是终于面对自己的心。“我不想。可想不想,有什么用?”他的嘴角轻缓地垂下去,一叶覆舟似的,漂泊也无方。
蒲熠星很少见他正面示弱,一下子僵了。他松开手,气势也迅速低下去,一片暖流还未来得及涌上心头就迅速遇冷沉没。“为什么呢?”他喃喃道,“为什么不勇敢一点。”
用尽全力去争取一个未必有结果的可能性真的那么可怕吗?他不知道是在问郭文韬,还是在问自己。
夏夜在喧嚣过后总是寂静,他抱着衣服往房间里走,时间的帷幕落下,各奔西东。
他身后的郭文韬还站在窗台边,那样宁静地、动也不动地注视着他的背影。

蒲熠星了解郭文韬,就像了解他自己。
他们是天生的同类。相似的出身,相仿的年龄,同时考入最高学府的同专业,永远能理解对方的思维。他们太相像,仿佛上天牵着缘分的红线给他们打了死结,越拆却系得越紧。
蒲熠星从来都知道,郭文韬是一个极现实的人。他总是规避风险,少走弯路,只做麻烦而正确的事,不做顺心但错误的事。他会在察觉一件事没有可能之后立刻快刀斩乱麻,他相信自己的推断,不会再为虚幻的期望做任何尝试。
郭文韬是彻头彻尾的现实主义者。
蒲熠星选择出国,继而留在大洋彼岸,也就意味着此后他和郭文韬走上了两条不同的人生路。郭文韬知道“不想也没用”,不如率先切断他们之间的可能性。道路由此延展,麻烦,但“正确”。
蒲熠星闭上眼,命运好像优待他们,却又格外阴差阳错,他只觉得舌根发苦,好多妄念在脑海中穿梭。郭文韬给了他肯定的答案,他说出“不想”两个字的时候,也点亮蒲熠星心中一簇未熄的火苗,回溯不是徒劳,旅人眼前的也并非海市蜃楼。
他习惯于被动等待,得不到的不强求,这样确实让人生少掉些执念,好过一些;可他所得到的也只是刚刚好能落到他怀里的,永远不会是最想要的那一个。
他的思绪在胸中沸腾,意识似还醒着,身体却已陷入睡眠。时空的通道向他张开洞口,他只觉得像是溺水,沉到湖底,再被打捞上岸。
蒲熠星浑身一颤,倏地睁开眼睛。

床头的手机震个不停,睡前从机场直接拖回房间的行李箱躺在地上瞪他,蒲熠星摸索着爬出被子,抓住手机。
扫脸解锁一气呵成。
噢,回来了。蒲熠星重重摔回床里,翻着聊天软件似乎没有那个名为“新婚快乐”的群组,也没有记录甜蜜的照片。没有卷进婚礼,大概就不会触发回溯了?
他残存的理智帮他做完判断,长舒一口气开始得过且过,现下天大地大他的睡眠最大,一切等醒了再说。纽约的清晨还在梦里,手机掉在枕头上,将要和他一起跌进黑甜乡。
“嗡——嗡——”
“谁啊!”蒲熠星骂骂咧咧地接起电话。
“打扰你啦。”郭文韬的声音越过电波轻巧地缠住他的耳朵。
“啊……”伸手不打笑脸人,一肚子起床气就这么憋了回去,蒲熠星都快内伤,头疼得要命,“你打过来要说什么?我头疼得很,快说。”
“我还有半个小时到你家。昨天和你说飞机会晚点,没想到晚了快一夜。”那边顺从地拣重点解释,“我需要进你们公寓的许可,你打个电话和门卫说一下?”
“啊?”蒲熠星被这一百八十度的转弯惊得又睁开了眼睛,“你,你婚礼呢?”
“什么婚礼?”郭文韬被他堵得莫名其妙,“我说,我昨天刚结束项目放年假,从LA飞过来找你。这句话里哪个词发音像婚礼?”

蒲熠星猛地把手机从耳边拿下,迅速划开屏幕主界面,2021年11月6日,纽约凌晨5时44分。他几乎握不住手机,戳了两次才进聊天APP。郭文韬在几个小时前给他发了数次航班信息,再往前翻看,聊天记录里有西海岸的落日,落在窗台的候鸟,堆成山的英文文件前和他相同的咖啡杯……
郭文韬在电话那边喊他,听筒放出的声音迢远,好像他做的美梦。蒲熠星从床上翻下来,室内昏暗,他跌跌撞撞地走进客厅,脚趾撞到昨夜出差回来还没整理的行李发出哀鸣。
痛的。蒲熠星想。
痛的,是真的。
他紧紧捏着手机,坚硬的方格体让手掌发出咯吱报警,刹那的狂喜和困惑一同灭顶。
蒲熠星含糊地对手机答了好,大概无法打消郭文韬的疑问,不过他也管不了这么多。
他们学院的本科生大多会选择在大三时出国交换半年,有志毕业后继续出国深造的学生去美国交换以联系教授、刷简历和提前衔接,而为了增长阅历的学生则多去欧洲国家。在讨论交换国家的时候,他们全宿舍一致公认,郭文韬是最不可能出国的人。
为什么他现在也在美国?
他脱力地倒在客厅的沙发上,只觉得什么在向他奔跑而来,模糊、温暖而饱含重量。
郭文韬讨厌没有结果的努力,惧怕漂泊不定,走一步要算十年,从来准备好后着。可是,现在,此刻,他推翻了他一直笃行的完美人生规划,来到了充满风险与不确定的大洋彼岸。
来到了蒲熠星身边。
纽约深蓝的夜色将尽,天际朦胧地透着柔和的白光。蒲熠星坐在窗边,手边的桌上躺着一个四四方方的红色盒子,盖子上画着北大2012级毕业的纪念纹样。里面有一个仿佛被他擦过一万次的印章,上面以楷体书写着郭文韬的名字。天边破晓,第一束日光落在他脸上。
他这才发现,他是郭文韬的变量。
郭文韬或许喜欢他,甚至,比他想象得更喜欢他。
这个人有点懒,什么都没写哦
 楼主| 发表于 2023-1-18 08:57:03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6』
蒲熠星靠在窗台边睡着了。
梦里,他出现在一堂课上。
大一学生对学校开设课程的兴趣正浓。仰观宇宙之大,人类何其渺小,他们坐在教室最后一排蹭天体物理学的课。
讲台上教授还在讲导论,助教帮宣读这学期点名和作业的规章。蒲熠星摊开笔记本,趴在课桌上做出写的样子鱼目混珠,脸却转向郭文韬。理科状元正襟危坐,拿笔的姿势标准端庄。他沙沙地下笔,出现在纸上的却是一行没什么规律的数字。
蒲熠星伸着脖子去读,5111117657121,什么数列?
他抬起眼睛望郭文韬,寻求一个解答。郭文韬垂眉看他,想勾起嘴角又不敢笑,只得顶着助教严厉的目光轻轻说,你猜猜。
助教终于结束了漫长的宣讲,教授打开PPT的第一页。北京2012年的秋日宁静祥和,玛雅人预言地球将在这一年迎来末日,人类发现了上帝粒子,而银河系第三旋臂边缘的一颗蓝色行星正如常运转,蒲熠星摇摇头,解不出一道新生的谜题。
透过梦境的光晕,蒲熠星看着18岁时郭文韬和自己的脸,摇摇曳曳,还不知未来会过怎样的九年。他们相知、相亲,互生怨气,也互相原谅,最后躲不过一个擦肩。
梦中人穿过物理意义上的界限,时空倒流,有如宇宙的诞生,庞大瑰丽诡秘不可寻。人类可把握的时间与空间,不过是宇宙中一粟渺小尘埃。万物生死寂灭,年年月月沧海桑田,今天的节庆或将是明日黄花。而在这些瞬息万变之中,爱是恒一的、最后的堡垒。
因为爱却不可得,他陷入回溯,在时空隧道里穿梭,每走动一格,他就多认知一点自己的心。回溯像图卷一样在蒲熠星面前铺开,把那些被他误解的、出现差错的,甚至赌气的部分一一揉碎,让他看清事情的本来面貌。

梦境开始坍塌,光点在寰宇游走,到了要他作出决定的时刻。
蒲熠星已然工作了一些时日,不少客户都要求遵循詹姆士·托宾的名言:不要把鸡蛋放进同一个篮子。这约定俗成地成为他所处的行业的行事习惯。蒲熠星想,也一度内化成了他的习惯。
但他本不如此。
蒲熠星,就是要把鸡蛋全都放在一个篮子里。

他睁开眼睛。

红紫的色灯在房间里闪烁,灯红酒绿,声色喧嚣,天花板光鉴照人,映出他模糊的影子。
他试图拿出手机,却发现手指不听大脑使唤,在红色的皮沙发上摸索一阵才捞起小小方块。
周围的酒气熏来,在音响和鼓点混合而成的震动中,蒲熠星努力睁着眼皮。屏幕映出数字:2015年8月27日23时27分。
这天是……
蒲熠星被酒精麻痹的大脑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先被人叫到了名字。
“阿蒲,”来人拿来一瓶水,“醒酒了没有?”
蒲熠星被他递来的水冰得一抖,视线清明些许,终于借着昏暗的光线认出了来人。“小齐?”
“是我。”齐思钧就势在他身旁坐下,给自己开了一瓶矿泉水。“今天恐怕真得通宵了,刚才我出去又续了六个小时,就当开学前玩个尽兴。”
蒲熠星环视整个房间,KTV豪华大包足够气派,二三十个人塞在空间里,霸着麦唱歌的、喝酒聊天的、玩桌游的,还有一堆睡倒在包厢一角的醉鬼。
这是大三交换结束之后,班级组织的聚会。
光华每年都有不少交换项目,目的地里美欧日澳应有尽有,大三的学生满世界飞,自然而然地划出了派类。
彼时蒲熠星刚结束在美国西海岸的交换项目,落地没两天就被提早一个月回国的欧洲组从宿舍里薅出来,剥夺他窝着当宅男的权利。而在他的印象中,郭文韬在法兰克福回上海的飞机落地之后就转机回了青海,似乎是这天上午才返回北京,也理所当然地被同学们抓去了聚会。
蒲熠星已经大概掌握了这天的状况,眼下聚会进入后半程,众人嗨的嗨倒的倒,群魔乱舞中难分清踪迹。他记得,当时郭文韬是在……
“你要找文韬?”齐思钧冷不丁出声,吓得蒲熠星又是一抖。这回酒彻底醒了,蒲熠星咕咚咕咚灌下半瓶冰水,好像壮胆似的。他的头脑越清醒,越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对,我去找他。”他像个临到阵前终于思考透彻的战士。

郭文韬喝醉了。
蒲熠星凭记忆找到他的时候,他正趴在长沙发尾,睡得旁若无人。周围一圈人倒得很起伏,高低错落,酒酣和缺觉混合成奏鸣曲,一时还比音响的声音大一点点。
在蒲熠星的记忆中,在那个已经流逝的现实时空里,他在这里偷偷低头,亲吻了郭文韬的额头。KTV包房里闹嚷嚷,鬼哭狼嚎的尖锐曲调与斗酒打牌的起哄声交杂,无人注意这个倒满了醉鬼的角落。只有齐思钧推门进来,惊诧而无声地,为他保守了秘密。
蒲熠星看着趴在他手边的那张脸,或许是睡得安宁,除了脸上一点红晕,竟十分安分。他记忆里的那次郭文韬可是在他刚躺下时就张牙舞爪地抱了上来,像树袋熊一样,恨不能把脸送到蒲熠星眼前,安静的样子可不符合郭文韬的醉态。
他直觉不对。
歌曲切到下一首,还醒着的人争相抢麦,人人都要哼一哼这首金曲。前奏风声响起,钟琴敲击,吉他和短笛汇成主旋律,原唱的声音从音响中流淌出来。蒲熠星刚好抬起头,看到了屏幕上的显示内容,简谱标注出现在歌词上方。

5111117657121。
雨下整夜我的爱溢出就像雨水。

似乎哪里爆发了轰然巨响,心脏像要炸开似的,蒲熠星只觉得酥麻从脑后一路传递到尾椎,让四肢发软不听使唤,只有埋没已久的心意在驱使他的身体——靠近一点,再靠近郭文韬一点。看到他微晕的脸颊,看到他挺拔的鼻梁,看清他来自27岁的初恋。
近到他似乎闻到了郭文韬刚才含过的,薄荷糖的香气。
仅是毫厘的距离,他只觉得缺氧得心悸。时间短暂的停滞了,天塌地陷似的,九年间层层叠叠翻涌的情愫一刹掀起惊涛骇浪,快要把蒲熠星淹没。
郭文韬毫无预兆地睁开了眼睛。
两厢对视,有人在包厢另一头放礼花,炸开噼啪声响,划破时空,惊醒梦中人。
蒲熠星浑身一颤,红晕从脸颊蔓延到脖颈,煮熟的虾子似的冒热烟。他猛地后缩,撞到了另一个躺倒的同学,对方哀叫一声,却没力气抬头看看。
郭文韬眼疾手快地抓住他逃开的手腕,把就要歪倒的人拉回来。
“你——”
“我——”
他们同时说。

喧闹仍在继续,周杰伦在屏幕里唱歌,同学们闹着要灌班长酒,一切好像离他们很远。
蒲熠星被扣紧的手腕用力搏动着,一片滚烫。他不得不深呼吸以控制心跳,缺氧感却仍如影随形。
“你,你要说什么?”他磕磕巴巴地问。
郭文韬眨了眨眼睛,表情镇定,耳尖却也红得滴血。他只是死死攥着蒲熠星的手腕,像一时语塞,眼睛粘在蒲熠星脸上,把两人都看得脸热,半晌才闷出来一句话。
“我们现在在KTV?”
“嗯,”蒲熠星见他找到话题,忙不迭跟过去,“之前不是约了交换结束聚个餐。你早上才从青海飞过来,累了吧?”
郭文韬眼神一闪,还未来得及答话,唐九洲从门缝里挤进来,手上拎着几个塑料袋,抬头一见他俩,连声道:“你们醒啦!我刚去外面买了几份炒面,你们吃不吃夜宵?”
齐思钧闻着味儿转到这边,过来顺手把东西接了,说:“杰哥又出摊了?上周我和文韬回校晚了想去吃,发现他没出摊,可给我们馋的。”
蒲熠星听了后背一紧,惊觉先前失言。这天夜里又是醉酒又是被撞破对郭文韬的暗恋,还有一个偷到的亲吻,后面发生的事太过冲击,让他对当天的前情忘了大半。前几次回溯中他凭直觉的记忆都没有出过错,偏偏此时在郭文韬面前翻车。
他带着满腹懊恼坐到桌边,险些忘了自己的主线任务。郭文韬先扯了一双筷子递给他,然后才去挑炒面的口味。他们大学时惯喜欢加辣,每次一块儿吃夜宵最后都是他俩吃成同一份,无辣不欢人士非得弄得满盘红彤彤,因而总能吃到一处去。工作后却慢慢生出些慢性病,吃东西清淡许多。
蒲熠星顶着一副21岁的身体,却不知是不是灵魂生了惯性,想到深夜的辣炒面就半点没胃口。他想着意思意思吃几口,剩下的都留给郭文韬,跑神回来时却发现,郭文韬拿来的炒面是不辣的。
蒲熠星歪头朝郭文韬看去,发现他的脸上似乎有一些不常出现在大学时代的郭文韬脸上的表情。茫然、惊讶间或有些失神,手里的筷子都快掉了也没发现。
他伸手接住筷子,小齐在另一边调侃说今天不吃辣了?蒲熠星摇摇头说酒喝多了可不能再吃辣的,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他把话揽回来,见郭文韬若有所思地掰开筷子,安安静静地坐在他旁边吃同一盒炒面,明明什么事也没解决,却平白觉得心里某个悬起来的角落找到了落脚。他一边把面条往嘴里塞,一边悄悄地抿嘴笑了起来。

吃得差不多,蒲熠星又开始坐立难安。这次回溯他是破釜沉舟有备而来,刚才几次三番被打断,还出现了漏破绽的对话,不知有没有人注意。郭文韬还没吃完,此时也不好做什么,他便想着打开手机找找消息记录,也玩一下当代人餐后固定活动。
他边想着,边下意识抬起手机对准了脸解锁锁屏,晃了一会儿想起不对时,齐思钧的吐槽已经隔着半个桌子抵达他身边。
“别对着脸照了,摄像头都没开,照不出你那大帅哥的脸。”
蒲熠星又是一僵,心里悔得想就地殴打自己,面上还要摆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好在他常年中二,表情管理不过关时朋友们也见怪不怪。蒲熠星试图宽慰自己,始终一言不发的郭文韬却突然起身,一手抓过蒲熠星的手腕,拽着他离开了包厢。
“哎!你们不吃了?”唐九洲好容易从饭盒里抬头,对着他俩的背影喊。
“就剩你没吃完了。”齐思钧抬起筷子敲敲他的碗,“瞧人家俩吃得多干净。”

郭文韬手劲不小,扯着蒲熠星走到大厅的角落才堪堪停步。见他松了劲,蒲熠星抽回手揉了揉开始发红的手腕,倒也没抱怨什么。
他偏着头打量郭文韬,与此同时,郭文韬也在看他。
“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荒谬,”终于,郭文韬先打破僵局,“但——”
“但我们进入了时空回溯。”蒲熠星接道。
郭文韬先是一怔,接着迅速捕捉了信息。“我们?你已经确定?等等,从什么时候起?”逻辑机器也有过载的时候,郭文韬顾不上什么语言逻辑,一股脑儿把话倒出来,“我在去你家的地铁上睡着了,接着好像头被按进水里一样,呼吸不了,等再醒过来就……”他看一眼蒲熠星的脸,把话咽下去。
蒲熠星的视线不好意思地飘了一下,强自镇定下来。他反手握住郭文韬的手掌,目光炯炯,让人无法不信任:“首先,这不是梦。”
“回溯把人拉进来,一定是有原因的。可能是你当时怀有某种强烈到形成执念的心情,可能是有事件发生,而你应该去做某件事。”蒲熠星握着郭文韬的手,热源被他捂在掌心,皮肤与青筋,掌纹和细痣,为了压过KTV聒噪的背景音,他不得不放大音量。“我知道,你不相信命运,我也不太信。但你要做这件事,就是命中注定。”
“其次,不对,是最重要的,你听清楚了。”
他用力、大声地说,手指颤抖,耳朵充血轰鸣。
“郭文韬,我——”


『7』
好似洪流向他涌来,时光仿佛具象成海啸,裹挟他滚向深处。蒲熠星醒来时浑身像被碾过一样,不得不靠在墙上支撑。
什么狗屁回溯。他忍不住在心里暗骂。
他甚至不知道顶着社死在KTV呐喊的东西郭文韬听到了没有,眼前一黑,再睁眼就出现在这里。
“小蒲,怎么还在这里站着?”门里走出来一个拿着水杯的中年女人,见他撑墙站着,有些惊讶。“我马上要下班了,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刘老师。”蒲熠星认出她是本科的教务老师,含糊问了好。他刚想说没事,手却没在口袋里摸到手机。蒲熠星心一跳,立刻摸索了全身上下,发现除了宿舍钥匙和校园卡,他没带第三样东西。
该死的,蒲熠星恨恨一拍腿。懊恼都没处说,蒲熠星大学时期很不喜欢带手机出门,导致经常联络不上,常被舍友说是陋习。彼时他振振有词说不要被科技夺走生活,这会儿可算自讨苦吃。
他只得抬起头看向办公室内,急迫地问:“老师,您知道今天几号吗?”
女老师已经打完水回到座位,听到他的问题,有些怪异道:“今天不是12月24号,平安夜吗?你进来的时候还和我说圣诞快乐。”她抽出一张表格,示意蒲熠星走过来。“喏,你自己刚签的字,落款时间都忘了?”
蒲熠星疾步上前,定睛一看,表格题头大字《本科生交换申请书》,落款时间:2014年12月24日。
他决定去美国交换的那天。
回溯不断提前,终于回到了真正意义上的「原点」。
蒲熠星醍醐灌顶,一把扯过表格,说了谢谢转身就往外冲。教务老师惊道:“你又不交表格了?”
“我有急事老师!等处理完再回来给您!”他一边跑,一边回身喊道,奔跑的风吹得白纸刷拉响,他的声音回荡在走廊,衣摆翻飞,回音嘹亮。

蒲熠星直冲下楼,一口气跑过了半个百周年纪念讲堂,跑得气喘吁吁才想起来,他不知道郭文韬在哪里。
平日总调侃燕园面积只抵三分之一个清华园,两平方公里的校园不太够看,可淹没一个小小人影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蒲熠星在百讲边的空地撑着腿缓气,圣诞夜的燕园充满节日气息,行道树被别上了各色彩灯和装饰,路边有同学挎着小篮在发红红绿绿的糖果,一个红色的小拐杖递到他手里。
“圣诞快乐!”素不相识的同学笑道。
他低头看,手心里躺着的糖果上别了一个纸标签,上写着:想见的人要跑着去见。
“谢谢!”他说,再一次提起脚步。
让万年不动的死宅为你跑了两次冬季长跑,蒲熠星边跑边想,郭文韬,你等着我找你算账。

冬天的北京实在冻得人发抖,太阳就要落山,夕阳在电教楼壁掉光叶子的爬山虎藤上留下金箔,带走最后一丝暖意。他跑着跑着,感觉手指和小腿都开始失去知觉,脖子上围着的围巾却闷得人呼吸不畅。
大三时郭文韬的课很满,数双常常在下午最后几节有连堂课。蒲熠星不记得他的课表安排,只能先闷头跑向教学楼,尝试找人。
寒风刮得脸颊生疼,一路上略过拎着饭盒嬉笑的同学、飞驰而过的外送小哥、装扮鲜亮准备外出的人,蒲熠星无心其他,世界好像都变成残影。
他冲进二教。
兜头的空气雾蒙蒙,二教的大窗透出冬日的余晖,尘埃遵循丁达尔效应在空中跳舞。电梯卡死在四楼,蒲熠星连按好几下上行键也无果。他等不了,焦急的想要立刻见到他的心情在五脏六腑内发酵,蒲熠星一咬牙,跑进楼梯间。
他方一进去,楼梯上就奔下来一个人,手中书包只收了一半,统计学课本的大半都甩在外面。他的脸埋在阴影里,辉光随着他的脚步一寸寸上移。
蒲熠星倏地松了口气,炙烤他身体的焦躁感像放烟花一样膨胀而后消失,他一向运气不错。
他倚在墙边喘气,注视着那人疾步向他走来,咳嗽和岔气的疼痛之间终于呛出一点笑意。
“你来了。”来人说。
“可算是,”蒲熠星重重呼气,“可算是给我找到你了。”
郭文韬走到他面前。两人俱是匆忙狼狈,蒲熠星头发蓬乱,郭文韬外套只穿了一个袖子,看着对方的样子很不客气地笑出声来。
“我确定这不是梦了。”郭文韬说。
“那是。”蒲熠星又咽了一口唾沫,刀刮嗓子卷土重来,让他有种梅开二度的玄妙感,“我也很确定。”
他举起和他一起跑了半天的表格,白纸上一棱棱风吹皱的痕迹。蒲熠星把纸张往郭文韬胸口一拍,“填表,我们一起去美国。”羽绒服被他按出一个凹陷,“这样就不会分隔开了。”
郭文韬接过表格,手指一颤。他看着那张表格上标注的交换地点和蒲熠星签下的名字,嘴巴张了张,最后把纸囫囵往包里一塞,拉上了包链。
“你是在回溯里发现的吗?”他似有些被看穿后的不自然,又迅速皱起眉头,“你进了几次回溯?”
蒲熠星避开视线。他不太会当面骗人,想撒谎时往往话少沉默,“没几次。”
郭文韬没说话,只是又往前走了一步。他身上有甜咸的海风似的味道,或许刚才在密闭的教室里有人边考试边偷吃海盐味的曲奇。太近了,蒲熠星招架不住,头用力偏向另一边,整片脖颈都红了。
“是回溯选中的我,”他嚷嚷,“又不是我能控制的!”他看了郭文韬一眼,咬咬牙,话从齿缝里蹦出来。“前几次回溯,你都有女朋友,你们最后结婚了。”
郭文韬的瞳孔因惊讶而紧缩,“你说联谊的那个女生?”他难以置信地摇头,“不应该啊,她好像不喜欢……”
“我不关心她喜欢谁喜欢什么。”蒲熠星打断了他,“我承认,之前我确实胆小怯懦,优柔寡断,宁可自己生闷气闹别扭当鸵鸟也不和你说半句准话。”
他数落起自己毫不留情,听得郭文韬没忍住嘴角的弧度上翘。蒲熠星凶狠地瞪过去,郭文韬收到猫咪亮爪的讯号,马上收拾好表情,端的是一派严肃认真。
蒲熠星也觉得自己这样好笑,抿了抿嘴才接着说:“我太被动了,不会也不敢直面自己。回溯也算,让我学会去正视内心。所以我花了后几次回溯试图改变自己,也改变我们之间的关系。”
他指了指郭文韬的背包,里面装着那张左右他们人生轨迹的表格,“我发现你很在意我会出国这件事,才知道问题的根源是我们选择了不同的人生道路。大概回溯的根本目的也在这里,那只要改变交换这件事就好了。”
郭文韬听完,摇了摇头。
“即使不改变这个。”他说,“我还是会去找你的。”

“上次你说回溯是有意义的,它让你做的事情是命中注定。”郭文韬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垂下了头,“照你所说,其实,你应该不知道回溯回到这天的意义。”
“不是因为交换?”蒲熠星瞪大眼睛,惊诧的劲还没过,跑动后的肺先受不了,连咳好几声。
“不全是。”郭文韬上手撑住他,见他缓得差不多,便把他拉到休息区找了个空凳子坐下。圣诞夜有心学习的人不多,平日需要抢座的地方此时也应景的无人打扰。
“我原本计划在这一天,今天,告诉你一件事,却因为种种原因一拖再拖。等我发现可能已经迟了的时候,我们已经认识九年了。”
“那还真够拖延症的。”蒲熠星吐槽道,心脏却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是啊,所以命运都赶着来催进度了。我在去你家的路上睡着,醒来却发现回到了六年前。说实话,当时感觉有点抓狂,我拼命工作才挤出来去找你的假期,竟然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全盘打乱了。”郭文韬虚虚实实地叹了口气。
“让你返老还童了,你还不高兴?”蒲熠星管不了嘴,接茬怼他。
“哈哈,没返多少不说,还害我重考了一遍统计学小考。”郭文韬皱着鼻子小声道,“我本来就是要来和你告白的。”
“你……你本来?”蒲熠星感觉跟不上他的思路,被过分冲击的话惊得大脑空白。
“对。不论是2014年的这个圣诞夜,还是2021年飞去东海岸去找你,我想了很久很久,都想要和你说。”
天色暗下去,路边的街灯接连亮起,如奔泻下去的银河。
“虽然迟到很多年,但还好,没有错过。”
郭文韬定定地望着他,18岁、20岁抑或是27岁都如一的这双眼睛,错也不错地始终注视着蒲熠星。
“你要不要知道一下,我也很喜欢你的这个事实?”


『0』
“叮铃铃——叮铃铃——”
刺耳的铃声锲而不舍地在屋内盘旋,身体忽然从某处坠落,啪地一下,蒲熠星感到一阵剧痛。他强撑着起身接了通讯,门卫连珠炮似的向他提问,蒲熠星什么也没听清,只是胡乱地说好,指望能赶紧糊弄过去,好让他歇下。
太疼了,好像他全身的骨头通通碎了一次。
蒲熠星挂了通讯,背靠着墙壁缓缓坐下,意识逐渐从剧痛中苏醒,他慢慢弄清了现状。
“叮咚——”
蒲熠星猛地翻身起来,因为太着急而眼前发黑,撞在门上发出好大一声闷响。他顾不上喊痛,摸索着找到门把手,用颤抖的手全力拉开房门。
他最熟悉的人立在门外,看到他苍白的脸,眼睛一眨,伸手捞住了蒲熠星软塌塌下坠的手臂,紧紧拥进怀中。
“回来了。”
2021年11月6日,纽约的早晨,雨已停了,无风。
天朗气清,适宜拥抱奔波后归家的爱人。



-END-
这个人有点懒,什么都没写哦
发表于 2023-1-18 09:25:56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www太仙了卡密sama 两个麻花精在回溯里慢慢打开自己www
这个人有点懒,什么都没写哦
发表于 2023-1-18 16:27:26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两个麻花精在回溯中终于互通心意啦,太太绝绝子
这个人有点懒,什么都没写哦
发表于 2023-1-18 19:13:14 | 显示全部楼层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写得太好了他们终于找回了他们本来该有的结局
这个人有点懒,什么都没写哦
发表于 2023-1-18 20:46:44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哭崩溃。看到中间还以为一切都是阿蒲给自己编的一场大梦,结尾才反应过来。幸好你也喜欢我。终于爱人没错过。
这个人有点懒,什么都没写哦
发表于 2023-1-18 23:55:38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啊啊啊啊!好爱这种设定!
这个人有点懒,什么都没写哦
发表于 2023-1-19 11:13:18 | 显示全部楼层
www太好哭了!又甜又好哭!
这个人有点懒,什么都没写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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