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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 【献岁留声|00:00】八声甘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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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2-12 23:26:48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BGM:《本色》
按理讲这个bgm应该在酒吧街但写得不太露所以放这里了^
*名学第二季第一案

 

 

 ——

撒蘅在院里读一本书,外面脚步声虚浮细碎,看野草动势,是朝他院落里来的,他意料外地觉得是蒲熠星。他还在南国时觉得长兄情绪很薄,和他小字里的“星”一样“星透疏木,月逆行云”,在皇后膝下孝顺了很久,耳濡目染地觉得他长兄虽然生在侧妃底下,仗着学识在皇子里最出挑,就高高在上。

撒蘅五岁开蒙,蒲熠星同年出阁,卯时上朝,那时身量还小,走下长阶时不矜不伐。撒蘅申时开始读书,学堂旁挂有蒲熠星所题的大字,彰的是蒲熠星勤恳卓绝的美名。

白玉微瑕,他大概见过蒲熠星三次失态。

上一次是四年前,南国覆灭第十年,他被保护得很好,南国后人只留了两个,他作为嫡出在血海深山里被一路护着出来,另一个下落不明,回来的时候带着木兰内廷动乱、甄家郝家联姻无果的好消息,是假身木兰国为太医很多年的蒲熠星。暗处卧薪尝胆多年的前朝遗老们握着蒲熠星的手庆贺,撒蘅却看到他长兄面色发白,失魂落魄,像是灵魂都遗留在了来时的地方。

第一次是南国失势,父王弥留之际,蒲熠星在床前跪得笔直,一双手被盛在帝王已经脱力发抖的掌心。撒蘅在屏风后偷看,听不清父王浑浊的呓语,但看得见他长兄的眼泪,坠在两双手的指缝间。

中间那一次记得模糊不清。

逃亡时蒲熠星带了很多书,皇后暗地里骂他假清高,命都垂危了还要带着书简装样子,这骂声断在第二天湍急的河流下。路途很苦,撒蘅娇生惯养,但为了不被比下去,嘴硬地跟着蒲熠星一路不讲话,长兄太沉默,沉默到将士文臣都逐渐疑心他有没有复国的念想,沉默到撒蘅犹豫对方当时的眼泪是不甘还是软弱。

追兵杀来的那夜撒蘅睡得太死,在残破马车的角落蜷着睡着。火光冲天时,他在马车倒下的一瞬被人捞着逃出来,蒲熠星身上有许多人未干的血迹,背着包袱,死咬着牙头也不回地抱着他冲了出去。

甩开兵戈声惨叫声的夜里,是撒蘅混沌记忆里唯一的明晰时刻,因为月色清亮,河水如镜,他看到他的长兄,南国长子撒蒲,眼里还留着的方才的火光。他包袱里的书籍洒在河滩,湿了大半,撒蘅翻了几页,大多是医书,但蒲熠星不为所动,他来的路上翻过很多遍,同灭国的恨意一样记得很牢。

稀稀拉拉的逃亡小队里,撒蘅又重新睡了回去。第二天,路上已经再没有蒲熠星的身影。

当时朝上唯一能够针对蒲熠星的弹劾,就是讲他每逢错杂难题,就要翻书,说他思绪不活络,只懂得死僵书理。此时撒蘅也看着他长兄大概又是遇到了什么难题,不言语地冲进他的院落搜刮为数不多的书籍,又匆匆冲了出去。

撒蘅不急不慢地回去看,清点两回,发现蒲熠星带走的,只不过是一本地图册。

 

 

 

木兰国同邻近两国的战争,在一边陲小镇僵持了很久。

说是两国,算上南国,实际上有三个。只是南国无名无实,人也不多,但胜在四年前要木兰内斗,无心分给外乱的功劳,是实打实地算在南国头上。

旷日持久的苦难赶走了这里太多的原住民,剩下的都是乞丐、孤儿和老人,几乎没有威胁。蒲熠星背着他大红酸枝做的药箱,在乱石断壁间缓步,袖子里藏着只精巧的十字弩。

有状似死灰奄奄一息的人陡生出力气拽住了他的衣袍,蒲熠星下意识皱眉,撤到三步以外,那只手在半空撑了片刻,又重新掉了下去。

飞沙低低地掠过,蒲熠星只是沉默地攥紧了药箱的带子。他不能救,没法救,救不得。

地图册他只粗略看了两遍,他不信这些有偏差在内的东西,他靠的还是自己的判断,和生存的本能。镇中央庙宇旁的一处农户,蒲熠星把手放在门上感知了半晌,轻轻地推开门走了进去。

床上的病号合着眼,不知是睡死还是昏死了过去。

蒲熠星在门槛外,垂着头听风声,袖子里的弩箭悄悄地上弦。他确认附近没有任何异动,才抬脚走进屋内。

病号撑开一只眼。

“你的葫芦呢?”

他艰难地扫了蒲熠星一眼,几个字花掉大半力气,对方眼里闪过一点谐谑。蒲熠星在床那头坐下来:“要葫芦干什么?我又不是来治病的。”

床上的人半垂着眼,瞥一眼蒲熠星空空如也的药箱,又瞥一眼他的脸。自己眼上还糊着干涸的血,视野模糊,他看不太清。“……那你今天又是什么?医官?商人?还是旅客?”

“……”

蒲熠星挪了两步,他离对方更近了些。床上的人动了动手腕,去摸蒲熠星的衣袖,浅浅地摸到一把弩,于是轻轻笑了两声,旋即咳喘起来。

蒲熠星垂下头看他。

“我是反贼来的,”蒲熠星不知从哪里摸出帕子来,沾着这里原本有的药水,去擦拭对方头上的血痕,“你要检举我吗,郭文韬?”

 

 

 

蒲熠星用了点力,去按郭文韬的伤处。对方吃痛,却皱着眉不出声,在痛意里逐渐昏沉地又睡了过去。药水清创催眠——蒲熠星细心地擦过郭文韬明面上的伤口,掂着手帕小心翼翼地丢到远处。

他从内袍袋子里摸出一个瓷葫芦,倒出两颗药来送进郭文韬嘴里。他盯了很久,终于看到郭文韬脸上回出一点血色。

葫芦和弓弩一并藏深了点。郭文韬很机灵,蒲熠星不能不防,他盯着对方的脸,只想刚刚按他伤口的时候下手应该再重些。

这个人诡诈神秘,又正好能对上他的错处。

蒲熠星自认为在木兰国做太医时藏得天衣无缝,几乎要南国内应都错以为真的有这样一个郝家后人。宫嫔暴毙打乱蒲熠星探查木兰内情的脚步,他被卷进后宫争斗,那时候被盯得很严,但他在这件事上十分干净,只是受了一点苦,好在蒲熠星熟悉这样枕戈饮胆的日子,又找到其他途径向内探查后宫的事情,南国大将军夸过他临机应变的功夫,即使那是弹劾折子里拐着弯地骂他见风使舵。

蒲熠星在刑部待了两天,只在太医院人手不够时被盯着去戴罪办事,再称心如意地回刑部“坐牢”。

复职那一天,蒲熠星只可惜自己在刑部待得不够久,被押着四处作证问询得不够多。他第二天收到署了名的包裹,里面是一只小巧的葫芦,生宣纸上写的是郭文韬的名字,由头是监察院办事时动作大了些,来给他赔礼道歉。

名字旁边拿行书写着“悬壶济世”四个字。

宫道上迎面遇上皇帝,蒲熠星叠着手在路边问安。抬头看到背后监察院的队伍,只看见一位提司面熟,是在刑部时奉命跟在他旁边的那位,腰牌上写了一个“韬”。

这个人行走坐落悄无声息,做事十分利落,他此刻对上蒲熠星的眼,礼貌地笑一笑,也是他在蒲熠星即将潜到刑部卷宗阁时突然出现在身边,带着皇后的口谕。当时窄长的宫道被宫墙挡了夕阳大半的光,郭文韬潜在阴影里,形同鬼魅。

蒲熠星目送队伍离去,他摸出那只葫芦,用的是铜金,存放不了任何药物,像是一种示威。

 

 

 

监察院直接听命于皇帝,肃穆忠诚,蒲熠星起初以为郭文韬是在警告他。

但年二十九的宫宴,新封的太子戴着礼帽一阶一阶庄重地走,蒲熠星在下位,只看得见华贵沉重的衣袍。烛火齐明的时候他听到远处皇帝的声音,低沉有力,心力克壮,他抬眼看到半明半暗处郭文韬的眼神,烧着和自己一样的恨意。

他也是战败国来的?还是叛臣?蒲熠星在心里猜,但郭文韬眼睛很快一垂,情绪随之下沉。

蒲熠星不在乎。祭祀后的推杯换盏间,他遥遥举杯朝郭文韬示意,背后升起百般灯火。皇帝与太子一同举杯时,他又重新在郭文韬眼里看到一瞬间的阴鸷。

他笑笑,像是对另一处不谋而合反叛的了然。郭文韬看到他,直直地盯了片刻,在众大臣的贺词间一同举起酒杯。

满朝装腔作势,郭文韬抬起手,应和不远处的另一颗大逆不道的心。

 

 

 

蒲熠星的箭让甄相在夜里默不作声倒下时,他伏在亭上,血气隔了许久才从花架里蹿上来。

他重新回到宫中,与在宫门关闭前向外运着几车花灯红幡的车子擦肩而过。明天是太子大婚的日子,蒲熠星携着夜风的凉意而归,隔着手帕感知到咖妃本能的颤抖。

他是威胁了这个女人潜出去的,对方是闻到了自己身上的血气味还是嗅到了未散的杀意,他不在意,撤走手指的一瞬,对方将手抽了回去,几乎是无声地赶人。

蒲熠星踏出殿内时,监察院的人已在宫道布阵。皇帝的死角里,他们是另一双眼睛,甄府遇难,他们几乎第一时间出动到夜里有异动的人身边。蒲熠星抬眼看到夜里火炬的烟已在宫内升腾数十处,是封宫的阵仗。

而他有备而来。郭文韬在门外,看到他一身白衣,不疾不徐,身上有清浅的药气。

 

 

 

进宫十载,去刑部和监察院的次数比面见皇帝的次数还要多。蒲熠星在刑狱司前算是熟客,对方象征性地冲他出示牌令,留下一句“打扰”。

而郭文韬的手已经先一步从他袖子里探了进去——隔着里衣实实在在地摸了一圈,不像查人,像是在挑逗——蒲熠星面上不动声色,心里鼓噪作响,客套地回一句:“辛苦。”

对方的手撤出去,指尖如同游鱼走蒲熠星的掌心一路抽出来。

前前后后都是禁卫,蒲熠星走在中间,意外地看到郭文韬也在身侧。

“这次也是你看着我?”他扬眉。

“不。”郭文韬回道,又扭头看他一遍,“我今晚和你是一样的。”

蒲熠星愣了一下,接着低着头笑起来——郭文韬眯了眯眼,齿关轻轻咬合。

蒲熠星笑他做事不如自己干净,旁边有禁卫军趔趄几步,带动一小片的动乱。

郭文韬伸手接住被轻轻撞过来的蒲熠星,听到他说:“那你刚刚还审我?”

听着像嗔怪,耳力好的禁卫朝这里乜斜一瞬,但郭文韬知道这是揶揄,是自己那个粗糙铜金葫芦的回礼——他深呼吸一下,道:“本能的。”

蒲熠星轻轻笑一声:“那下次不知道又陪什么东西给我。”

刑狱司出示牌令,宫人在夜里又将宫门大开,而这是太子大婚中断的前兆。石门缓缓推开时有干涩沉重的声音,蒲熠星突然点点郭文韬的肩头,指向逐渐大开的门缝。

“你仔细看。”郭文韬听到对方说。

他眯着眼凝神去看,宽大的白色袖袍底下,蒲熠星悄无声息地屈指弹出去什么,而这动静在只有门关作响昏暗夜里几不可闻。

郭文韬走过时,他敏锐地感知到踩到什么东西。他缓步拿鞋底去捻,坚硬精巧,像是皇帝的冠珠。

他轻轻睁大眼,心下停滞一瞬。蒲熠星侧头看了看他,笑笑,伸手指向郭文韬的腰际,嘲笑他还留横生枝节的证物在身上。

这在队伍后的禁卫眼里像是调情——郭文韬正回神色,被蒲熠星点过的地方有酥麻上窜。

 

 

 

连监察院都沾上嫌疑,查办的权力就为了避嫌,全移交给刑部。这是铁火淬炼雷霆手腕的地方,蒲熠星不喜欢,但他吃过很多苦,挨着并不在话下。

比起不择手段的情报机构,拷打只是意志磨炼的一种。他烧一张纸,冷清院落里用的烛火很次,烟气刺鼻,蒲熠星把内应想方设法送进来的暗语在郭文韬眼皮子底下,当成引火折子慢条斯理地丢进烛台。

他越过门,看院子里郭文韬在使一根柳条,挥动间有风被劈开的声音。

没有牢狱、没有审讯,这让蒲熠星起初很意外,嫌犯都悄悄地押在一处,但内应的消息让他很快明了——太子在这件事里也有嫌疑。

在郭文韬收到蒲熠星“很快就能出去”大话的第四天,他被原封不动地送到了原位,但身旁多了几双眼睛,宫道上与太子擦肩而过,他清楚地嗅到对方和他护卫身上的不怀好意。

皇帝的手段很简单,简单到郭文韬以为这是假甄相之手清除异己的一个陷阱——他要所有嫌犯彼此监督,互相举证,直到凶犯落网。时间的流动在照常,而有另一处湍急的暗河在底下涌动。

唐太子的护卫在他的居所翻进翻出五回,郭文韬装没听到,翻身假寐,呼吸均匀,手里捻着蒲熠星从他身上顺下来的冠珠,他那晚撞昏皇帝后带出来的东西。

直觉告诉他蒲熠星并不无辜,但无论是否是蒲熠星的手笔,对他而言都是解恨的——即使那夜他看到了其他东西,心里怨仇的火势更甚。

软禁时,他撑在蒲熠星沐浴的木桶旁,闭气藏匿,看潜息的人口鼻淹在水面下,他不信这是太医的功夫。监察院里蒲熠星的档案完满得无可挑剔,但郭文韬不信他百无一失。

他原本是来道谢的,谢蒲熠星替他掩瞒了事实,和那一点确是凶手的可能性——也替他解决掉弑母仇敌。郭文韬盯着潜息的人潮湿低垂的眼睫,气息松一刻,这毫厘间他陡然被扯进水里,视野浑浊的一瞬他确信这至少不是一个太医该有的身手。衣袍尽湿,郭文韬甩甩水,光线转明间看蒲熠星已探出身来,笑得很狡黠。

可恶却有趣——蒲熠星在方寸地间凑过来,肩颈的衣料沾出骨节形状。他说很快就能出得去,不必这时候来试探他。可郭文韬只眨眼,水珠滴下,他盯着蒲熠星的脸看,气息因很近而隐约扑过来,他只闻得到对方身上熟悉的草药香。

 

 

 

唐太子在提司府偏厅坐下,小门小户,郭文韬只有清茶招待,但唐太子为了示好,眯着眼喝了下去。

郭文韬在他对面,坐得礼貌又疏离。

他本来能在对方面前高高在上一刻,但他的护卫潜进这里很多次,没有得手,甚至险些被抓住把柄,连带葬送了自己的秘密——他——她听宫中传闻韬提司捡到一块白布,贡品丝织手艺,没有主人,在宫里找了很久,几次绕过东宫。

于是她脸色很白地亲自登门,护卫被她呵斥在半里外。

“你知道了,就知道不是我杀了丞相。”她面色很灰,“因为一旦查起来,我的秘密就不再是秘密了。”

“也不是臣动的手。太子您——”尾音拉长,郭文韬把唐太子细微的僵直看在眼里,“您也不必担心臣会供您出去。”

“不……”

这回答似乎并不应和唐太子的意愿,郭文韬很意外,她答得太快。

唐太子阖眼,脸上却回了些血色,回升一些运筹帷幄的本能。她几次捉到郭文韬对她的敌意,恍惚飘渺地,最后坐落在她身边皇帝的身上,于是她以为抓到了一些叛臣的要害。

“我不在乎你是不是。”她喝口茶,嘴唇湿润,语气也实起来,“我是说。我们要捉一个人出去,无论是谁。”

郭文韬向后坐了些,他扣着手,像是在说,凭什么?

唐太子读懂了他。“凭我知道你居心不良。”

她看到郭文韬笑了,进而又显出唐太子熟悉的不善来,但这次郭文韬的视线仿佛落在了更深的地方——他已经对自己没有敌意了。他在恨谁?

郭文韬看到对面的“太子”翕动嘴唇却不说话,漠视里品味出一点好笑。假身男子的人认错父亲,而自己的生父下旨送走了自己的母亲。原本郭文韬和她是非亲非故的关系,但此刻因为这荒谬的现实而平行出一份纽带来——他未必不能和她合作。

他又想到蒲熠星。大年三十,火盆鸣烛,岁筵颂椒,长街上除了他就只剩蒲熠星形单影只。他起初以为对方和自己一样在这里无亲无故,转念一想、明明是皇帝的侄子、太子的表亲。

但除夕残月底下,蒲熠星茕茕而立,孤单又迷茫,好像他怀念的地方,已经虚妄而没有了实处。

唐太子在接着讲话,郭文韬恍惚了一瞬,而她口中的名字又迟迟地和自己出神里的人重叠。

“蒲太医是在计划离开木兰的。”唐太子低声看他,眼底淬光,好像找到了替罪羊。

 

 

 

甄郝联姻中断,两方势力猜忌,外患连绵不断。蒲熠星烧掉写有“马匪奉命制造边境大乱”的纸,火光吞掉他的大计,他感到诸事已成,战略上的敏锐让他觉得已经是时候离开这里。

他计划借宫嫔祈福奉令出宫,沿山路下水路出木兰,再回到南国“余孽”聚集苟生的地方——他太多年没有回去了。撒蘅来过一次信,他知道借着生存和仇恨的力量,那边已经过得很好。

而更深的意愿隐约觉得少了什么——他回想郭文韬的故乡,却在记忆里一无所获,监察院提司的背景干净得一贫如洗。

余焰烧到他的指尖,太医令的传唤下来,他捻捻手指,又兢兢业业地任职。

太子聚齐过当时的嫌犯几次,有意无意地,蒲熠星不觉得是巧合,但郭文韬对他的庇护和偏爱让他生出防备——一切对自己的问询和指控都被郭文韬打着弧线绕到其他问题上去,圆滑得自然而然,郭文韬表情如常,蒲熠星总觉得这是在温水煮青蛙。引蛇出洞的一种。

他对人的提防是天生的,可郭文韬看着心无杂念。

“韬韬。”他在太子的诗酒席下喊,郭文韬僵了一瞬,扭头却并不看他。“什么?”

蒲熠星端详他的侧脸,品不出嫌恶的味道,倒是看到一点怔然。

“你不怕保错人么?”蒲熠星低声,“你刚刚一直在把话题朝太子身上引。。”

“就算知道是你我也不会指控你。”郭文韬盯着酒席,脱口而出,又轻轻皱眉,问他,“……你刚刚喊什么?”

“韬韬。”蒲熠星屈指弹那张腰牌,余光里看郭文韬的耳朵泛红,转回头去,却不反驳。

他觉得好笑,抽手坐正,回想今早新的一张密函。

“韬提司与太子交往过密,切留心。”

郭文韬坐在下席,腰身笔直,穿着一丝不苟的翠虬绿官服。蒲熠星总觉得这个人以前光风霁月得过头,请安都一板一眼,可金无足赤,他捉到对方太多次短处,以为找到了知己。

 

 

 

檐雨如绳,京郊小雨稀稀落落,还烧得起纸。郭文韬在山腰一处碎石杂草前坐了很久,下面掩埋了太多人的尸骨,他劫后余生多年,却不知道该烧多少香烛。他信这里是恨意滔天的,没能真正报仇雪恨,他没有脸面在这里祭奠。

他烧了许多白纸,灰烬混进雨里。

郭文韬拍拍衣角起身,他出宫时径直朝京郊去,途中掉转马头,见蒲熠星一介太医,意外地在宫门后撑着伞看他。当时骤雨滂沱,他看不清蒲熠星的脸。

按时间,蒲熠星应该还在东宫赴宴。郭文韬借口推辞,他没想到蒲熠星会突然出现在宫门口,那里离东宫很远,佐证在甄府一案未决的时间里,蒲熠星还在观察他。

郭文韬回到京城,直朝太医院去。

 

 

 

蒲熠星推开门,看到郭文韬坐在他床边等他,醉意升腾,他站得不太稳。本以为是鸿门宴,可郭文韬并不在,蒲熠星在席上悄悄揣测自己眼线所探到他们同盟的消息是否属实。

郭文韬独一个缺席,眼见不着,原本是危险的信号。可蒲熠星一想到他在宫门口看到遥遥处,郭文韬只身在雨里,冷雨孤灯,沉默又难过,又不觉得这个人是同太子通了气,要一网打尽他们来的。

蒲熠星斜一眼,看桌上两杯热茶,郭文韬在床边,并不惊惶意外。

“……哪有这么不懂礼貌的客人?”蒲熠星眯眼看他。

郭文韬很轻地笑了一声:“我来问你,为什么在宫门口蹲我。”

自己还没质问他出宫去做什么,倒是毫不客气地找上门来。蒲熠星不答,把门扣上,懒懒道:“我去抓你的把柄,好羁押你到刑部。甄相的事情查了太久,我熬不住了。”

“熬不住什么?”郭文韬讲话平稳,“不是很快要走了吗。”

蒲熠星走近看他,终于看清他手里掂着什么——一块木筹,是自己很快下到江南,沿水路一走了之的通牌。

醉意醒了大半,蒲熠星脑袋清明了不少,他伸手向床帏,那里有防身的东西在,可他惊诧地发现自己手下空空如也——郭文韬在太医院明里暗里的几十双眼睛下清查了他的房间——旋即这个人动作如电,将自己拉了下来。

蒲熠星本能地咬紧牙伸手护住了喉咙,可郭文韬的眼神晦暗不明,他的手从蒲熠星紧绷的颈侧掠过,伸向了里衣。

 

 

 

南国时有独一种丫鬟,在皇子到了年龄后就职于殿内,下属敬事房,其用处等同于百姓间的通房丫头。蒲熠星照旧例随便挑了几个,很快点他少不更事、无心课业的批驳就到了耳朵里——很多盯着他长子身份的眼睛。蒲熠星觉得逆着他们做才是心怀鬼胎,于是夜读时他要她们磨墨掌灯,并不赶走,更深人静。

他不觉得这种事要教习,是以礼仪的外皮掩盖动物本性的一种。郭文韬的侵蚀如同洪水,蒲熠星恍惚听得到血液的声音,本能的呼应告诉他他当时的认同没有错。可他同时也读目成心许、为缘交颈,气息交错几番,但郭文韬并不低头吻他。

回程已经定下,蒲熠星在清算自己在木兰最后的东西,太医院他检查过几次,不觉得郭文韬除了一块通牌,还能查到什么。他心里有大事已成的骄傲,复仇的欲望在转醒,可郭文韬在拥住他,热烈却沉默。

蒲熠星去亲郭文韬的下唇,那里绷了太久,像有许多话。他在清醒的沉溺间说,要不要一起走。意味着你恨这里,我照样可以和你同在。

可郭文韬的话像他薄而冷的嘴唇一样紧闭。他去咬蒲熠星的唇角,又把人扭转掉个,蒲熠星面朝床褥前,他看到郭文韬眼里转瞬即逝的黯然。

 

 

 

清晨起薄雾,刮细密而缓的山风。蒲熠星如愿以偿地潜出了宫,他三日内没有任何威胁找上门,郭文韬按下了他要走的事情,像拿一夜混乱的亲昵换来了一次包庇。

蒲熠星驾在马上,心情些许复杂,他朝北方的京郊看,那里隐约可见雾后山形的起伏,是当时郭文韬去的地方。

偏而险的山路前,他在路边乍然看到郭文韬。对方缓缓抬头,平静地看蒲熠星从他面前过去,像等了很久。

“你来送我吗?”蒲熠星犹豫地问他。背后半里外的竹林里,有南国的精兵潜匿。他来的路上四处留心,并未发现潜伏迹象。

“我至少要知道你要去哪里。”郭文韬策马几步,挪到路的中间——他背靠来路,正好堵住蒲熠星回去的方向。

原本也不打算回来了。蒲熠星定定地看他。

山风刮过,温度在随日头回升,潮湿的凉意间,郭文韬听蒲熠星报了一个遥远陌生的名字,而他隐隐觉得熟悉。

——他轻轻吸气,蒲熠星仍然平和地盯着他。换掉了太医院干净过分的一身白衣,蒲熠星穿了一身苔绿,清冷纤瘦,倒像是他在监察院常穿的那套。

现在,他明白蒲熠星为何能说要带他一起走了。

 

 

 

蒲熠星仍记得远处山头泛金时,郭文韬开玩笑一样轻轻问他,要不要也知道自己是哪里来的。他生出一些同谋者的欣喜,险些以为对方和自己泾渭而同源。可郭文韬被遥遥宫城和京郊远山夹在中间,马匹缓步而来,蒲熠星逆着雾气光线品到他身上的难过,登时仿佛暴雨将至。郭文韬轻轻扯他的手腕,在他掌心写字,指尖笃定缓慢,一边吻在蒲熠星的唇角,一个落了痂的伤口,温柔到蒲熠星在消化他那区区几个字后,才回味过来那是郭文韬在主动亲他。

蒲熠星跟在精锐部队后,打过层层竹叶,迅捷而利落,但他难过到呼吸滞涩。

他先前晨间更衣,衣领被人扯得变形,而外袖间有几片花瓣,他觉得只剩三五天,换一套太医院的官服实在麻烦,此刻又迟钝地发觉,郭文韬是一开始就打算放过他的。

 

 

 

砂锅在院中支起,蒲熠星刻意在药方里加了黄柏,为的就是拿苦味喊郭文韬醒来。可一个时辰过去,里间床上的病号没有转醒的迹象。

蒲熠星在床边端详他,翻他的衣服,里衣云锦织造,和当时唐太子用的是一样的东西。他不敢想郭文韬是费了怎样的心力名正言顺地坐到这个位置,他几年前奔赴回来,心死如灰,埋在书卷里很久,为的是找一处解法,可上下圣贤典籍,没有他要的东西。

编队两周前捡到郭文韬,这病号昏死转醒的时间很好,只每天咳喘醒来片刻,又沉沉睡去,蒲熠星暗地照顾了他很久,才把郭文韬又在生死地间拉回来。

他不再肖想与郭文韬同恨相济,可礼尚往来,他也要还郭文韬一条命。

郭文韬终于能睁眼时看到他,无言很久,蒲熠星皱着眉去翻他的眼皮,以为是癔症,半晌后病号挣扎出手指,去拽蒲熠星的手腕。

很痛,力气无所收敛。郭文韬摸到这梦境属实,又昏睡过去。

 

 

 

已至深秋,天黑得早。中药凉了一半,但蒲熠星试了一口,温度还算适宜,只要郭文韬醒得早。苦味在舌尖经久不消,他皱眉把碗放在床头,旁边闭息醒来的人已起身拥住他,去吞他的话音。

嘴唇干涩,蒲熠星隐约听到郭文韬尝到苦,说他活该。接着内伤已愈的人大肆压到他身上,蒲熠星摸到自己缠的纱布松掉,想躲,但郭文韬压得很死,不容他后退。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自说自话的人?他抱怨,心里却泛酸意。

蒲熠星曾在书堆里,庙堂间,冥想中试图设身处地思考郭文韬在木兰的选择。他想祝贺他大仇得报,又想质问他为什么这么做,可自己身份尴尬,立场不同,他开口要问,就要离开脚下的地方。郭文韬在沉默里给予他快感,慷慨地吻他。蒲熠星又迟迟地欣慰,在委屈中欣慰。残月新土,断雁孤鸿,异地他乡,这世界上曾经有人与他分担同样的痛楚。

 

 

 

马蹄声震起黄沙,夜色颤动,郭文韬皱着眉转醒。清冷四更天,他摸到身边空空一片,院里凉透的砂锅沾着药渍,他听到由远及近熟悉的人声。

 

 

 

月夜跑马,更深露重,蒲熠星沾着一身湿意回去。南国据地都还没睡——他很意外,而其他人还在战前的亢奋里。

撒蘅在帐内远远地看他,他知道蒲熠星去了很远的地方。

“虽然战事还没着落,但南国复国已有眉目了。”撒蘅别扭地说,“几个友国已经商讨结束。皇兄,你该准备你继位的事情了。”

他站得远,那边光线漫散,蒲熠星神色蒙昧,像是在笑:“我么?”

继位,蒲熠星咀嚼很久,但这词在他心里已无实处。撒蘅不懂他的一点笑意,错以为是讽刺,他长久地、习惯了活在撒蒲的光环下,冒着尖刺喊他:“不然还是谁?”

蒲熠星在光晕外静静地看他,声音带哑:“当然不是我。”

撒蘅捏紧了手,而他继续道:“当然不会是假身敌国,不择手段,言清而行浊的南国后人了。”

撒蘅想问他是谁,可蒲熠星眼神锐利如刀。这注视就是答案。

“……你是成心的!”他将一卷古籍摔在蒲熠星脚下,尖刺是伪装,他好像穿上了河底下母后的歇斯底里,“你救我就是为了你的丰功伟绩!你为了有人接你的班!你就是这样,装腔作势,凡事必有受益,你都是为了你才救的我……”

蒲熠星不为所动,他的衣服因湿气而粘在身上,撒蘅看着,觉得重而冷,他长兄的眼神也是如此,唇上发白,把外面的冷意也一并带了进来。

“是,我这个人,做事都是为了我自己。”蒲熠星慢慢道,他眼上有沉重的水汽,“卑劣,伪善,我先看到有利于我的未来,才会伸手救你……不然要我在这样雨打浮萍里的世道做多余的事,凭什么?”

撒蘅失言,而他回神些看,神色更差的分明是蒲熠星。

 

 

 

两日后,蒲熠星夜行过急,湿冷入骨,烧了几天。同日,木兰国重伤失踪的领军在山脚下被找到,重定军心,而战火重新在交界处燃起。

军政折子加急赶来,蒲熠星无力去看,丢给撒蘅去做,就当阵前练手。

撒蘅坐在他床下不遗余力念给他听,他皇兄晕沉脱力,讲话却明锐如常:“当然是不留情……你当你是来唱和的么?小孩子过家家。”

撒蘅白他一眼,扭头不言。

蒲熠星在木兰给无数人诊脉开具药方,他轻易不生病,一旦病起来就痊愈得更慢,像是他给敌国卖命的报应,他在头痛里自娱自乐地想。战火里百姓无辜,可他觉得自己并不无辜,他不确定遇到郭文韬是一种宽慰还是更深的惩处,可偏师勿自雄,他总相信天地在棋局间留给他过一处活口,至少也是一处慰藉,大概是他终于奔走回家,郭文韬俯身来吻他,指腹漫长镌刻里的温度同他说,我与你是一样的。

 

 

 

 

FIN.

费老大劲对上曲子呃啊啊啊想死。
这个人有点懒,什么都没写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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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2-15 00:38:30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写的好好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深夜为好文尖叫!
这个人有点懒,什么都没写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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