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叶叶子嘿咻 于 2024-7-29 22:26 编辑
18 “你要走了吗?”小徒弟托着腮帮子,脸上笑嘻嘻的,“对哦,你那么聪明,总是考第一名,肯定可以去城里读书的。” 小男孩的眼睛扑闪扑闪的,不愿意回答他的问题:“我……我找了好久,后来从我四叔那找到了这东西。” 小男孩小心翼翼地展开手心,那是一块半透明的石头。 “我和撒老板一直在找,有什么东西能让你看到我们的世界……” 小男孩拉过小徒弟的手,把它覆盖到这块石头之上。 “感觉到了吗?不过撒老板说,这是原胚,要打磨很久很久,但总有一天……” 你不会孤独。 “感受到了哦,”琥珀色的猫眼竖瞳眨也不眨地看着影约可见的白色细线,“它很温暖。” “笨蛋,”小男孩说,“石头是冷的啦……” 那是我的体温。
“你别笑了,”好久之后,小男孩说道,“你都哭了,别笑了。”
“我能摸摸你吗?”小徒弟揉眼睛。 小男孩歪头:“嗯?好?怎么摸?” 小徒弟上手,抓住小男孩的脸就开始揉。 小男孩不动如山:“……” 小徒弟认认真真:“师傅说,人长大以后都是会变的,但人的骨相很难变。” “韬韬的骨相是棱角分明的那一种……阿蒲记住啦。”
19 “……是你对吗?”蒲熠星把额头抵在郭文韬的肩头,“我该想起来的,对不起韬韬,我真的……见过太多人了。” 郭文韬把蒲熠星的脸捧起来,亲吻他的唇,然后是眼睛。蒲熠星感觉到他的手在抖,可能是因为浓重的悲伤,也可能是因为在演奏厅时无法抑制的愤怒。 可现在他被郭文韬抵在床头,身下是柔软的棉褥,他感觉有泪水一滴一滴,顺着郭文韬的眼睛滴到自己的脸上,温热却烫心。 于是蒲熠星挣扎着抬起手,一点点抚摸过郭文韬的脸庞,一次次拭去郭文韬的眼泪。 两人安静了一会儿,只是注视着彼此,呼吸却在咫尺间交错,愈发灼烈。 “是我,”郭文韬最终俯下身,又亲了亲蒲熠星的唇角,“我以为我们可以相识得……更轻松一些。” “这没什么,”蒲熠星拍拍他的脸颊,一双琥珀色的竖瞳直勾勾地盯着他:“我没那么脆弱,他们也不能把我怎么样。” “你的眼睛很好看,真的很好看。” “嗯,我也这么觉得。” “我曾经想,等你学会了法术,可以自由自在地行走于世间,如果遇上真的很讨厌但没有办法的时候……这副眼镜可以是你的退路……你可以自由地决定你的世界。” “嘿嘿,那就没法子啦,这可是韬韬送我的珍宝,我一戴就是一辈子。” 蒲熠星抬头,和郭文韬交换了一个绵长的吻,末了拉出一根银丝。 “不然,怎么能看到这么帅的男朋友和我上床呢。”
深入时的痛感被快感取代,蒲熠星感觉自己像是浪头的一只小帆。 “韬……嗯……” 郭文韬扶着蒲熠星的腰,在蒲熠星的身上不知疲倦地律动着。他的动作太温柔了,却几近固执地,反复研磨着蒲熠星身体深处那个最为敏感的点。 “韬……慢……嗯呐!” 蒲熠星的眼尾一片潮湿的红晕。他绷紧了脚趾,胡乱抓着郭文韬的后背,在高潮时伸长了脆弱的脖颈。
20 “韬韬——郭文韬——” 郭文韬再次惊醒。 蒲熠星坐在他对面,只是慢条斯理地擦着自己的镜片,然后把金丝眼镜重新戴好。 郭文韬尴尬:“我……又走神了?” 蒲熠星点头:“是啊韬韬,韬韬进步了,已经可以自己意识到了哦。” “二位客官,敲梆馄饨,红油抄手~” 郭文韬刚要开口,老板热情的吆喝就打断了他的话。两碗热气腾腾的面点被端了上来。 这是一碗红油抄手。 红艳艳的油汁裹着皮薄馅厚的抄手,像一只只胖鼓鼓的喜庆元宝。蒜末、白芝麻,辣椒面和洋葱酥均匀地铺满其上,再缀上一层榨菜、小葱和香菜,让这碗红油抄手能在任何一个市井街头的清晨唤醒一个人沉睡的味蕾。 “二位客人,掉蛋来喽~” 随着老板一声吆喝,两只掉蛋顺着锅勺滑入碗中,分别溅起一朵白色和红色的油花。 于是蒲熠星兴高采烈地一抄碗筷就开始大快朵颐,用行动展示什么叫做“好险,差点就要饿死了”。 而郭文韬托着脑袋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人,好像他比美食更加诱人。 “嗝。” 蒲熠星终于吃饱喝足,抬头时嘴边一圈红艳艳的油花。 “强烈谴责你!”蒲熠星这才想起自己之前想说什么,他立刻冲郭文韬挥舞勺子:“绝对不许连着三天,约法三章,没有下次了哦!” 像一只炸了毛又红透了的猫,对着自己很凶地龇牙咧嘴。 于是郭文韬盯着蒲熠星笑,用餐巾纸抵上他吵吵嚷嚷的唇,帮他仔细擦拭。 “好啦知道啦。阿蒲辛苦了。” 但哪一次不是自己一搂腰就乖乖迎合着吻上来,总是敏感又多水…… 蒲熠星,似有所感,在桌子底下没好气地一踹他的小腿肚。
“这是我们的倒数第三和第二位典当人了,”蒲熠星斗志高昂,“加油韬韬,我们很快就可以知道事情的真相了!” “嗯。”郭文韬点头。
21 这《郭氏账目》的倒数第二、三页是同时能被翻开的,上面的典当人估计有关联。一个典当人叫作黄子弘凡,另一个典当人叫作石凯。 黄子弘凡是一个小卖部老板,而石凯听说是个外乡人,以前还是开飞机的。 “不过他俩是最近的几位典当人了,当出去的东西刚刚换上钱,都还没能当回来呢。”
“哎呦喂,想必二位就是大名鼎鼎的阴阳先生和郭老板了吧?哎呀二位能光临黄某的小卖部,我这小店儿可真是蓬荜生辉啊!”黄子弘凡从柜台后的摇椅上站起来,热情地叭叭。 郭文韬和蒲熠星点头:“黄先生,您好。” 黄子弘凡看着两人紧紧握在一起的手,大大咧咧地一叉腰,笑得很得劲:“都说安和坊第十三弄是一个死窒弄堂。弄头有一家典当铺,弄尾有一家裁缝店。坊间总传这两家店的主子呀,还有那么一腿!” “什么叫有一腿哦,”蒲熠星撅着嘴巴,“韬韬是我爱人。” “嗯,等事情都结束了,我们就会结婚了。”郭文韬认真说道。 “哦?真的吗?那这必须得恭喜!”黄子弘凡连忙祝贺,抬手时露出一截手腕,上面戴了一串明晃晃的棕色珠子。 “嗯?黄先生,这是什么?”郭文韬指着那串珠子问道。 它看上去像是佛珠,上面还刻着红色的小字。这让已经身经百战的郭文韬和蒲熠星都不由心生警惕。 在曹恩齐和何运晨的事情之后,他们同样对蒲熠星遭受的无妄之灾深感愤怒,又深感抱歉。但他们都是寻常人士,不懂这些怪力乱神,最终何运晨一拍脑子,猛然想起自己当时断裂的红绳子。 “嘿嘿,这红绳戴在右手腕,代表着'有主定姻缘',能保我和韬韬幸福美满,遇到危险时说不定还能护我们一命,有人灵验过的哦。” 蒲熠星露出自己手腕上的红绳,又抬起郭文韬的右手腕,同黄子弘凡热情地分享。 黄子弘凡看得眼睛都直了。 “那,黄先生,”蒲熠星依旧笑眯眯的,“您这佛珠有什么讲究啊?” 黄子弘凡愣了一下,连忙拉上自己的袖口,直摇头:“没有,就是普通珠子,不是佛珠。” 黄子弘凡想了想,看着眼前的两人,几经犹豫,最终苦中作乐地笑了笑:“嗨……这东西,也算是我和我弟弟相认的证明吧。” 黄子弘凡说,自己有一个失散多年的弟弟,叫作石凯。他们一年前才重新相认。而他们之所以能相认,靠得就是彼此手上的珠子。他这串上写着“石凯”,而石凯那串上写着“黄子弘凡”。 当提到石凯时,黄子弘凡显得很骄傲。 “他是个聪明又厉害的孩子,他可是开飞机的你们知道吗?唉能在天上飞!自由地飞!”黄子弘凡一挥手臂,“要是我有一天也能坐上他的飞机就好了,我也想体会一下飞行的快乐……唉你们懂那种感觉吗?” “哦,你喜欢他。”郭文韬点头。 黄子弘凡一愣,脸刷得一下就红了:“哎郭老板你可别瞎说,他可是我弟弟,我怎么会喜欢他呢,我哪有喜欢他,你可不要乱说……” “年轻,太年轻了,”蒲熠星只看了一眼,就摇着头啧啧叹息,“年轻人,生活要多一点推背感啊。”
郭文韬和蒲熠星离开黄子弘凡的小卖部时,只觉得装了一脑门儿的话,却是什么疑点都没有发现。 “韬韬,我们要不在他家外头蹲一会儿?”蒲熠星建议,“说不定能发现点什么呢。” 郭文韬点头:“好。” 于是两人找了棵大树开始乘凉。 夜愈发深了。蒲熠在半梦半醒中感觉到有熟悉的气息在揉自己的脸。他甩了甩脑袋。 “阿蒲?快起床,黄子弘凡要出门啦。”郭文韬一掐他腰,咬着他的耳垂说道。 蒲熠星一个激灵,瞌睡虫一扫而空。他揉着腰,没好气地瞪了一眼偷笑的郭文韬,又被已经在挥手打车的黄子弘凡吸引了注意力。 “哇快走韬韬,我们也找辆车跟上!”蒲熠星连忙拉着郭文韬追了上去。
黄子弘凡打了辆车,趁着夜色在安和坊的弄堂里七拐八拐,最终拐到了一座寺庙前。 寺庙里站了一个和尚,似乎正在举行一场仪式,底下盘腿坐了一群小孩子。 黄子弘凡让车停在路边的小树林里,偷偷摸摸绕到寺庙的后面。于是郭文韬和蒲熠星也在路边叫停了车,又偷偷摸摸绕到黄子弘凡的后面。 “这叫什么……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蒲熠星蹲在草丛里,同边上的郭文韬嘀咕。 就在这时,两人同时感觉背后一凉,郭文韬毫不犹豫地把蒲熠星按倒,同时朝着身后抬手就是一拳。
“哎呦!爷爷们快住手!” 郭文韬和地上的蒲熠星定睛一看,他们的身后竟然不知何时还跟了一个人! 他正狼狈地抱住脑袋,露出的手腕上有一串和黄子弘凡一模一样的佛珠。 “你就是石凯?”蒲熠星大声。 “嗯?你们认得我?嗨不说了兄弟咱们下辈子再唠吧!”石凯连忙爬起来,绕过蒲熠星,又被郭文韬一把扣住。 郭文韬神色严肃:“你先把话说清楚,你要去干什么?” “不是哥们儿我真的很着急,啊对,我就是石凯,我这次就是要来烧毁这座寺庙的,你们要报警就赶紧去吧!”石凯推开郭文韬,继续往前大步走,嘴里大声嚷嚷:“两位哥们儿,要我说,别看这是个信佛的寺庙,但它是真的烂透了!别拦我!我去了!” 石凯全副武装,好像一个要去决战的死士,但这死士的脚步突然一顿,因为他看见,黄子弘凡已经朝着寺庙毫不犹豫地奔了过去! “黄子弘凡!”石凯目眦尽裂。 意外就是在这时发生的。 正在奔跑的黄子弘凡突然变成了一只迈开蹄子狂奔的白色山羊。而寺庙的后门突然大开,里面冲出来几个和尚。他们把黄子山羊五花大绑,然后嘿咻嘿咻地抬了进去。 郭文韬和蒲熠星:“……” “羊……羊……”石凯目瞪口呆,最终仰头大笑道,“老天爷啊!我是终于疯了吗?” 郭文韬同样难以置信地看向蒲熠星。而蒲熠星毫不犹豫地,再次摘下了自己的金丝眼镜,露出那双琥珀色的猫眼竖瞳。 不,那依旧是一个人类的线条,他正在那些和尚的手上拼命挣扎! “不是的韬韬!”蒲熠星连忙拉起郭文韬,和他一起朝寺庙跑去,“这是幻觉,不要信!他是黄子弘凡,他是个人!” “这个寺庙有问题!” 郭文韬和蒲熠星冲到寺庙的大堂时,那个和尚依旧背对着他们,在观音的莲座下念着“阿弥陀佛”的诵经。有刺鼻的香火气扑面而来,熏得郭文韬几乎睁不开眼。 石凯焦头烂额:“黄子弘凡?不是大师这里哪个是黄子弘凡啊?” 郭文韬气喘吁吁地抬头。他颇为震惊地发现,刚才在外面看见的,那些寺庙里的小孩已经全都变成了山羊。他们乖顺地坐着,一动不动,而和尚背对着他们,只顾着念经,也一动不动。 蒲熠星伸手,冲那和尚大声说道:“你被逮捕了!立刻停止你的坏勾当!” 在蒲熠星的眼中,这和尚的身上正不断冒出可怖的猩红,又从猩红中生长出诡异的黑,这异样的色彩甚至还在不断爬行,同高台上的那尊观音菩萨直接连到了一起! 天啊,他是在通神灵吗?这到底是个什么邪术?他在献祭孩子的生命吗? 石凯却是个看不见也不知道怕的。他红着眼睛,二话不说,挥起他的剔骨刀就往和尚的身上砍。 “该死的!”石凯怒道,“你还想怎么样!把我哥还给我!把我和我哥的人生还给我们啊!” 剔骨刀?这把剔骨刀怎么有点眼熟? 郭文韬皱起眉,但他的思绪立刻被打断了,因为他看见石凯的剔骨刀直接穿过了和尚的身躯,宛若划过空气。 这和尚虽然站在此地,可他的躯壳早已脱离世间,留下的不过是一道虚影! “阿蒲!” “韬韬!” 蒲熠星和郭文韬再次对视。 打蛇打七寸,擒贼先擒王! 蒲熠星的琥珀色猫眼一闪一闪,声音中带着决绝:“打掉观音的头!” 周围火光四起。 但是这观音太高了,它低垂眼睑,眉目慈祥,怜悯地注视着火海中的几人。郭文韬四处寻找,试图找到能切割金属的东西。 “我有!我来!” 石凯再次毅然决然地冲了上去,他一踩桌子,高高跃起,挥着那把带血的剔骨刀径直杀向那观音。 这把剔骨刀会成功的。它切割血肉和骨骼时就如同热油熔化铁水般轻易。 郭文韬轻轻眨眼,突然想到。 不对……因为我曾经也拿过这把剔骨刀,拿着它去切什么东西……! 石凯确实成功了。他一刀削掉了观音的脑袋。 那巨大的观音头颅轰然坠地,砸裂地砖,卷起尘土,发出如洪钟般的巨响,然后咕噜咕噜的,从观音头颅里滚出另一个脑袋。 石凯定住了身形,蒲熠星停止了呼喊。 郭文韬看着那东西,瞪大了眼睛,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咚咚直跳。 那是黄子弘凡的头颅。 不对,这不对!我到底在哪里! 郭文捂住脑袋,那些零碎的片段从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有竹竿,有血肉撕裂的声音,有刺鼻的香火,有庄重的诵经声,有一把锋利的剔骨刀,还有一位亲爱的……阴阳先生。 “轰!” 世界在郭文韬眼前支离破碎。 “嗡嗡——” 礼盒。 “翁翁——” 血迹。 “嗡嗡——” 黑暗。 “嗡嗡——” 红字。 郭文韬忍不住跪下了,他头疼欲裂。 郭文韬突然听到一声酣畅淋漓的大笑,他艰难地抬眼。那和尚的虚影终于动了,他缓缓转身,低头看向地上的自己。 郭文韬瞳孔骤缩。 那是四叔的脸,同十几年前一模一样。
石凯和黄子弘凡都是被拐来安和坊的小孩,寺庙作为一个中转站,以“羊”作为暗语,在祭祀时展开儿童贩卖。同时,这个团伙会给每个孩子挂上佛珠,方便记住他们的名字。 石凯和黄子弘凡一直计划着逃跑,可在最终逃亡的过程中,他们被人发现了。 黄子弘凡在紧急之下夺过石凯的佛珠,把自己和他的进行交换,又把石凯推入河中。河流把石凯冲走了,但黄子弘凡却被拐卖团伙重新抓了回去。 但是,因为佛珠的交换,黄子弘凡以“石凯”的身份被重新抓捕。于是作案团伙不断寻找逃亡在外的“黄子弘凡”,却永远放过了真正逃离的石凯。 但石凯却永远记住了他的哥哥。 石凯长大后成为了飞行员,重新定位了安和坊。他以坠机的代价重新回到这里,只为了寻找他的哥哥黄子弘凡。 他们靠着彼此的佛珠相认了。 石凯想要黄子弘凡走,他自己去摧毁这个罪恶的拐卖团伙。因为飞机已经损坏了,他干脆当掉了自己的驾驶证,换了一笔钱。他拿着这笔钱买了很多货车的车油,希望黄子弘凡早日离开这里,走得越远越好。 而黄子弘凡在和石凯相认后,想要石凯走,他自己去摧毁那个拐卖团伙。于是他当掉了自己的小货车,换了一笔钱,他拿着这笔钱请了当地最好的维修师傅,去给石凯修飞机,希望石凯早日离开这里,走得越远越好。
“你是个大傻子吧!我驾驶证都没了你给我修什么的飞机啊!!” “你在搞个毛线啊!我小货车都没了你给我买什么车油啊!”
“你给我走啊!”
22 郭文韬睁开眼。 这是一条漫无尽头的石板路,一路上竹声涛涛,泉水叮咚。郭文韬意识到自己正背着行囊,被一双粗糙的大手牵着往前走。 “文韬,以后你就去城里读书了。” 男人的声音从自己的头顶传来。 “你走吧,没有我叫你,你将永远不会想起安和坊了。” 男人向郭文韬伸出手。 郭文韬却灵活地躲过他企图覆盖上自己额头的手掌,毫不犹豫地跑出几步远,又转回身来重新看他。 虽然只是几步远,郭文韬却发现自己已经长大成人了,已经能够正视这个依旧保持着十几年前容貌的陌生男人了。 他和自己其实长得不大像,或许是过早操劳的缘故,他的脸上带着与年龄不符的苍老。对正常人来说,或许现在的容貌才应该是十几年后该有的模样。 “你为什么要害这么多人?”郭文韬忍不住问道,“你想做什么?你是在要他们的命!” 而男人不说话,只是看着郭文韬。可郭文韬突然发现,自己已经看不清他的脸了。 郭文韬言辞诚恳:“四叔,到底是什么改变了你?” 郭文韬记得四叔说过,他会像自己那早年过世的爸爸妈妈一样爱自己,所以他才愿意在所有亲戚都忙着把自己这个累赘当皮球踢时,毅然决然地带着自己来到安和坊。 一个才十八岁出头的大男孩,带着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在安和坊跌跌撞撞地讨生活。他们一起卖过废品,登过三轮。晚上小男孩在炕上大声背书,他就在油灯下安安静静地补衣服。他们吃过同一个饼,盖过同一条被子。他叫自己只管好好读书,那些糟心事儿都交给他处理。他们是真正的亲人。 那男人又沉默地看了郭文韬一会儿,突然一拍膝盖,开始夸张地哈哈大笑。 “这是他们欠我的,”男人开口,声音喑哑,“郭文韬,我已经受够这个安和坊了。” “这日子太难过了,我求仁求德,却总是无功无报,不是吗郭文韬?你是知道的,你从小就看着我,看着我摸爬滚打,看着我满身泥泞,看着我狼狈不堪,还要笑着把最好的东西都让给你。因为我都养了你了,还不给你吃好穿暖,那我要被他们说成什么啊?说我不但是个鳏夫,还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鬼,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不放过?” 郭文韬直愣愣地看着眼前的男人,看着他扭曲的面孔,几乎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你看看那周峻纬和齐思钧,年纪轻轻却只能在黑暗中摸爬滚打;曹恩齐和何运晨,心怀梦想却被践踏得粉身碎骨;黄子弘凡和石凯,从出生到死亡都触摸不到自由的天空。这安和坊就是这样,这个世界也就是这样。” “而我……我也是他们的一份子,只不过我还有那一点灵通,他们自愿向我典当,于是我收了他们的念想,取了他们的性命,炼化了他们的命数。” “他们也是和我一样的苦命人,他们会理解我的。我将带着他们一起,修成正果,得道升天,与天同寿!我将彻底摆脱这个痛苦的人间!” 郭文韬颤抖着嘴唇:“你怎么会有这么荒诞的想法!我……” 男人打断了郭文韬,他的眼里终于露出抑制不住的疯狂:“我为什么会这么想?……因为这一切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啊郭文韬!” “如果我当初没有收养你,我怎么会被人说成是鳏夫,我怎么会讨不到老婆,怎么会干什么事情都处处碰壁,怎么会做什么选择都会被人否定!我明明可以去更好的地方,过更好的生活,当一个有头有脸的大人物,而不是呆在这小小的安和坊,困在那小小的柜台后面,可就是因为有你这个累赘!” 男人浑身发抖,他伸出污浊的手指,直直戳向眼前的郭文韬: “都是因为你!”
郭文韬忘记了,苦难不只会让一个人挺起脊梁。它也会彻底压垮一个人,经年累月,面目全非。 可郭文韬还是觉得,自己的心脏破了一个大洞,无力回补,唯有任鲜血汩汩流出。
“你在说什么胡话呀!”
一道清脆的童声从郭文韬的身后突然传来,带着满腔愤怒与不解。 郭文韬愣住了,他下意识回身。 郭文韬看见,在自己身后的不远处,有一面很小的矮墙。有一个很小的小男孩正趴在墙头看着自己。他有一双琥珀色的猫眼竖瞳。 他看起来好生气,他挥舞起自己的小拳头,大声喊道:
“如果你根本没有能力爱他,那就不要在一开始选择他啊!”
23 郭文韬听不见那个男人的声音了。 他下意识向身后走去,走向个小男孩。 周围的环境开始迅速变化,安和坊第十三弄的石板路一块块在他的脚下升起,然后是周围的黑瓦白墙。郭文韬看见巷尾那家裁缝店的旗帜在矮墙后高高挂起,连带着院子里那几棵红松树,还有老躺椅摇晃的吱呀声,好像一个不真实的梦。 原来这面墙只有这么点高啊,郭文韬心想,可我当时却为了翻过它摔了个马大哈。 而小男孩看着慢慢走进的男人,好奇地眨了眨自己的竖瞳。 郭文韬弯下腰:“你的眼镜呢?” 小男孩反问:“眼镜?什么是眼镜?” 郭文韬只好试着描述:“就是一个金丝的,两端还有金链子,你只要戴上它,就能看清这个世界。” 小男孩歪头:“我没有哦。但我师傅正在屋里磨一块很厉害的石头,我只要把石头戴上,就能看见你们的世界了。” 小男孩想了想,突然嘿嘿一笑:“不过你说的眼镜听起来好酷哦,我回头就跟师傅说去。” 郭文韬听到自己嗓子发紧:“好。” 小男孩问:“你是谁?对不起,我看不清你……能让我摸摸你的脸吗?” “不要道歉,你永远不需要为此道歉,”郭文韬弯腰,乖顺地为他前倾身躯,“你摸摸看,能不能认出我?” 小男孩把自己软乎乎的小手搭上郭文韬的脸颊,揉了揉,然后“咦”了一声。 “你是韬韬吗?”小男孩有点困惑,又拧了拧郭文韬的脸颊,这才依依不舍地松手,语气肯定,“韬韬,你怎么突然长大了呀?” 郭文韬眨巴眼,却不知该如何解释,他感觉自己一开口就会哭。 小男孩却是不求回答的,他摇晃起自己的双腿,自顾自继续说道:“你今早没有来,我太想你啦,本来想翻过墙去找你的。” 你找不到我的,我已经被那个男人抹去记忆,离开安和坊了。 我会在十几年后回来,对不起,让你等了这么多年。 “……你不要乱翻墙哦,你学会法术了吗?”郭文韬点了点他的眉心,“你要听撒老板的话,你得先学会保护自己,外面有很多坏人,你这样跑出去玩会不开心的。” “可是我真的一点也学不会法术唉,我总不能一直呆在裁缝店里吧?”小男孩戳他的手臂,“韬韬,你能抱我下来吗?” 郭文韬气极反笑:“你还想我带你逃跑?” 小男孩一仰脑袋,很恃宠而骄地嘿嘿一笑:“这里是梦里,对吧韬韬?” 郭文韬又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他只不过是个刚刚接触志怪之事的郭老板。 “所以,我就先在梦里偷偷跑一次,就一次,体验一下,不告诉师傅,”小男孩伸出手,一双琥珀色的猫眼眨巴眨巴的,“哎——长大后的韬韬不愿意抱抱阿蒲吗?” 郭文韬沉默了好一会儿:“我好像在做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郭文韬伸手,抱过小男孩的腰,让他坐在自己的臂弯里,带着他一步步离开了那面矮墙。 而小男孩把自己缩成小小一团,窝在郭文韬怀里,又用柔软的发顶蹭了蹭郭文韬的脖颈,“可师傅说过,梦境亦是一种真实。” 郭文韬抱着小男孩往前走去:“……你还懂这个?” 小男孩义正言辞:“不懂啊,但是我知道,韬韬现在好难过。” 于是小男孩突然伸手,用力掰过郭文韬的脸颊,在上面吧唧一口。 “嘿嘿,但无论在哪里,阿蒲都会一直陪着你!”
郭文韬看向小男孩,他彻底愣住了,然后他感觉胳膊突然一沉,蒲熠星压了他满怀。 成年后的蒲熠星扑倒在郭文韬身上。他一推自己的金丝眼镜,在对上身下人陡然深邃的黑眸时慌忙一笑:“韬……唔!”
郭文韬扣住蒲熠星的后脖颈,毫不犹豫地吻了上去。
24 “韬韬……嗯……呃啊!” 蒲熠星再一次浇了自己满身。他挣扎着睁开情意迷乱的眼,伸手想去抓郭文韬的发尾。 蒲熠星的声音染上了颤抖的哭腔:“出去……不…不要了……” 郭文韬好容易才停下动作,从里面缓缓脱出。而蒲熠星几乎脱力般彻底趴在了郭文韬的身上。 他今天好乖,郭文韬心想,以前红着脸说做不到的体位今天都尝了个遍,叫得也好大声,好喜欢。 郭文韬感受着爱人滚烫的体温,反抱住他,把蒲熠星重新塞回自己怀里,枕上他满是吻痕的肩头,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安心。而蒲熠星就这个姿势闭着眼睛浅浅地呼吸着,努力让自己潮红的脸色缓和下去。 而那硬物还在蒲熠星的门口,只要一动就能让蒲熠星重新哭着求饶。 郭文韬:“……” 蒲熠星:“……” 蒲熠星动了动哑掉的嗓子:“我当年……嘶……确实是,从那面墙上爬出去了。” 蒲熠星感觉郭文韬把自己顶得更紧了。 蒲熠星拍拍郭文韬的胳膊:“我总有一天会出去的……我的师傅会离开,去很远的地方……于是裁缝店里只剩下我。” 蒲熠星疲惫地再次清了清嗓子,他终于能勉强说出完整的话了,“所以,我其实很高兴是为了你。毕竟无论我到底有没有学会法术……等时间到了,我总是会离开那面矮墙的。” “我会遇到很多人,就像韬韬你一样,也会像周峻纬和齐思钧,曹恩齐和何运晨,还有黄子弘凡和石凯一样……所以,绝对不会成为成为那样的家伙。” “所以……我有时候真的挺后悔……”蒲熠星咬了咬牙,突然用尽全身的力气扯过郭文韬的衣领,再次咬上他的唇。 这一咬如此用力,甚至让郭文韬品尝到的血的味道。
“在那个小院子里躲了那么久,那么迟才遇上你。”
25 “韬韬……听到外面的声音了吗……他还在那里……” “韬韬……我们走了这么长的路……小时候的我却说这只是一个梦,那也太没意思了……”
“怎么样,韬韬?咱们赌一把。”
26 郭文韬重新睁开眼。 周围一片漆黑。他伸手敲打周围,发现自己被锁在了棺材里。 郭文韬再次闻到了那股熟悉的,刺鼻的香火气,听见了外面那段循环往复的、肃穆的诵经声。他甚至能想象,棺材板上会有一盘插了把剔骨刀的生猪头,棺材边还会遗落着一根自己带进来的细竹竿。 他们根本没有离开过大堂。 “阿蒲?”郭文韬用力拍击棺材,大声呼唤。 “我在。”蒲熠星的声音从棺材外传来。 “……你要做什么?”郭文韬的心突然吊到了嗓子眼,他再次拍击棺材板,“阿蒲,你先放我出来,外面是什么情况?” 蒲熠星在棺材边坐下了。他背靠着棺材,听着郭文韬的呐喊,一双琥珀色的猫眼竖瞳却直勾勾盯着前方。 那是一座巨大的莲台,莲台上坐着观音,观音的脸却是那个男人。
“吾将登神,羽化为仙。” 男人说。
27 郭文韬听见了那男人的声音,他的手开始止不住地颤抖。 他怀疑蒲熠星打算自己面对一些恐怖的事情,这个想法逼得他几乎发疯。他在漆黑的棺材里摸索,试图找到任何能够帮助自己破棺而出的东西。 但郭文韬没有摸到任何武器,他只找到了当时和自己一起掉进来的那本账本。而且郭文韬发现自己又回到了故事的起点,自己只能翻开这破旧账本的第一页! 该死! 郭文韬再次重重拍击棺材板:“蒲熠星!你放我出去!” 回应郭文韬的是三声轻叩。 “韬韬,”蒲熠星冷静地说,“你听。” 郭文韬的后背冒出了冷汗,他确认蒲熠星的声音并不是绝望的。郭文韬逼着自己冷静,他闭上眼,拼命回顾蒲熠星最后留给自己的那些话。 赌一把?赌什么? 那男人的声音却继续不急不缓地念了起来:
“第一当。齐思钧,周峻纬。求国泰,为民安,以彩礼一盒当之,余以其性命补其不足,助吾长命百岁。” 这不行,郭文韬心想,齐思钧和周峻纬所做的一切都是他们用自己的血泪拼搏出来的,没道理把自己的性命献给他。
可男人的声音永不停歇:
“第二当。何运晨,曹恩齐。求先进,为理想,以钢琴一架当之,余以其性命补其不足,助吾长命百岁。” 这不行!郭文韬一捶棺材板,咬着牙继续想,何运晨和曹恩齐所追求的一切都是他们靠着毅力和热爱互相支持着走下来的,没道理再把自己的性命献给他!
可男人的声音依旧不以郭文韬的意志为转移。他不急不缓地念过账本上每一位典当人的名字,好像他们都是他长生路上心甘情愿的祭品。 郭文韬发现每当那个男人念过一个名字,自己手上的账本就可以翻开下一页。 我只知道他们的命运本不该如此,郭文韬在逼仄的黑暗中心想,我和蒲熠星明明都亲身经历过他们的人生,他们明明都值得更加光明的未来! 郭文韬感觉自己的手指因为恐惧在打颤,却不是为了自己。 蒲熠星到底在外面做什么?我又应该怎么做?我只有这本账本,和这所有不知真假的记忆。 可蒲熠星不回答他,他只让自己倾听。于是郭文韬在黑暗中被迫听着那个男人对众生命运的审判,却像是一刀一刀在凌迟自己。
“……末二当,黄子弘凡,石凯,求正义,为自由,以货车一辆,证件一张当之,余以其性命补其不足,助吾长命百岁。”
郭文韬手上的账本终于翻到了倒数第二页。郭文韬的脑子也终于彻底冷静了下来。 郭文韬突然意识到,在记忆的最终,自己始终没有机会翻开这本账本的最后一页。 郭文韬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他祈求自己和蒲熠星的命运不要如此荒诞。他感到一阵眩晕,他听见自己安静下来的心脏再一次咚咚作响,又意识到这是蒲熠星在敲击棺材板。 “……韬韬。”蒲熠星呼唤。 “阿蒲,”郭文韬回答,“你在害怕。” 蒲熠星没说话。 “你看见过最后一页了,对不对?”郭文韬咬嘴唇,“阿蒲,你把棺材打开,让我出来陪陪你,好不好?” 蒲熠星不吭声了,郭文韬听到那个陌生男人的声音继续说道:
“末一当,郭文韬,自愿以其肉身性命,抵消吾之罪业,助吾长命百岁。”
郭文韬甚至没有必要去打开最后一页。 这就是他在最开始被邀请入宴时,为了寻求真相,在当铺那高如天堑的柜台上,大大方方签下的大名。 这个男人,在发了疯后留了自己十几年,就为了这一天。
“郭文韬,这是你欠我的。” “长生归我,罪业归你。”
28 郭文韬在顷刻间被罪业吞噬了。 这是那个男人强行当取他人性命时孕育出来的一切贪嗔痴妄,这本该由男人自行承担,他本就不配登仙。 但郭文韬已经在男人的安排下重走了《郭氏账目》上所有典当人的生死路。这一刻,“郭老板”就是他在这纷扰尘世最后的替死鬼。 “阿蒲……”郭文韬感觉自己身处炼狱,巨大的痛苦不断撕扯着他的神智和灵魂,他艰难地抬起手,再一次拍击棺材板,“你快走……” 郭文韬最后抓住了一点东西,可能是在他的右手腕,可是他的意识已经模糊不清了。
29 “韬韬。” 郭文韬听见蒲熠星敲击棺材板。 蒲熠星说:“我想吻你了。”
30 蒲熠星站了起来。他向那座观音走去,袖口在阴风中历历作响。 “阿蒲!……你要做什么?快离开这里!” 郭文韬痛苦的声音从蒲熠星身后突然传来,很难想象他在极端痛苦的情况下还能爆发出如此强烈的挣扎欲望。 “蒲熠星……我求你快离开这里!” 但蒲熠星不敢回头,他的金丝眼镜已经在听见最后一句话的时候被他控制不住地捏碎了。他怕自己一回头就会看到让自己彻底崩溃的一幕。他只是向着那巨大的观音一步一步走去。 “……喂!你有什么事情冲我来!”郭文韬拼命喊道,“你已经成仙了!我自愿替你背负一切罪业……你放过他!” 蒲熠星在观音下站定。仅仅数步,他已经被从观音身上喷出的气流割到浑身浴血,体无完肤。他艰难地抬起头,而观音睁着双慈悲的眼,甚至并不看他。 郭文韬哽咽:“他只是一个不会任何法术的阴阳先生……他害不了你……你不要为难他……” 蒲熠星深吸一口气,张开双臂,朝着这尊巨大的观音毫不犹豫地扑了上去。
“砰”
蒲熠星感觉到自己的肉身被震碎,有阴风卷过他的右手腕,其上的红绳应声而碎。
“砰”
棺材内,郭文韬手上的红绳为了他的爱人同样应声断裂。郭文韬再度睁开眼睛,咬牙切齿地看着这个陌生的世界。 这是一个漆黑的世界,只有简单的白色线条,郭文韬看见自己正朝着这座巨大的、冒着佛光的观音扑去,宛若飞蛾扑火。 而那观音似有所感,终于缓缓抬头。 “负隅顽抗。” 而郭文韬只是抬起手掌,和那观音的一根手指轻轻相碰。 翁—— 刹那间,郭文韬听见了自己体内所有罪业彻底沸腾的声音,听到了束缚其中的,所有叫嚣着的、不屈的灵魂。有齐思钧的,有周峻纬的,有曹恩齐的,有何运晨的,有石凯的,有黄子弘凡的…… 有千千万万人的。 有一点白光在所有灵魂的簇拥下,从无尽的淤泥深处破土而出,绽放出鲜红的花。
一 文 带 不 走 , 唯 有 业 随 身
“长生归我,罪业归你。” 刹那间,世界颠倒,意识回笼。
31 安和坊第十三弄是一个实窒弄堂。弄头是一家典当铺,弄尾是一家裁缝店。 坊里人说,典当铺的郭老板是个长生仙,是个万万惹不起的金贵人。 郭老板却和我说,他是一个从棺材里爬出来的人,留在世间等一个人。
但作为店小二的我依旧听不懂。 当时的我还只是个垂髫小儿,只知道每天都会有数不清的客人走访郭老板的典当铺,于是我就蹲在门槛上看人,我猜总有一个会是郭老板在等的人。 但郭老板的典当铺在安和坊一带确实很有名望,特别是在坊里唯一的寺庙被推翻后,坊里人发现这典当铺简直比寺庙还灵验,于是每天来访的人都络绎不绝。 为此,我时常记得眼冒金星。 我记得,有时候来的是两个穿着绿衣服的军官,有时候来的是一位西装革履的先生和一位穿着燕尾服的绅士,有时候来的是两个穿着皮夹克的大男孩,他们喜欢先在一辆小货车上冲典当铺的大门拼命按喇叭,然后从门口一路吵吵闹闹地走到小院儿里。当然,我不够聪明,还有更多没能记住的,熟悉的面容。 我问郭老板,我该怎么认出您要等的人? 郭老板坐下小院里的那片红松林下,把摇椅晃得吱呀响。 郭老板说,你会在看见他的第一眼认出他,因为他是天底下独一无二的阴阳先生。
我依稀记得那是一年春天,典当铺外烟雨朦胧。而我已经年老昏花,正捏着老花眼镜低头认真算着当铺的厚账本。 我心想,我可能没办法再为郭先生服务了,我得为郭先生找一个新的店小二,交代他继续打理这家典当铺了。 我抬头,看向门外的白墙黑瓦,安和坊第十三弄的行人在厚重的雨帘中模糊了身形,而这样的大雨我已经看了几十年。 我在郭氏典当为郭先生服务了一辈子,知道了很多不为人知的辛密,有过很多热血沸腾的冒险,我的人生可谓完满。可当我独自坐在这宽敞的办公台后,听着门外那瓢泼的大雨声,我突然没由来地感到一种遗憾。 我不知道原因,我已经到了健忘的年纪,我只是漫无目的地望着门外的大雨,直到我突然看见,雨帘中似乎多了一个模糊的身影。 那人应该是穿了一身深蓝的长衫,在一把油纸伞下,从安和坊第十三弄的弄堂口缓慢地踱步而来,一步一步,不紧不慢。然后他在雨帘中抬头,那是一双琥珀色的猫眼竖瞳。 你知道吗?朋友,这个世界真的很奇妙,我自打进入郭氏当铺后就深谙此道。我已经老眼昏花,根本看不清任何人的脸,可在那一刻,我突然感觉到一股神奇的力量,有眼泪突然溢满我的眼眶。 我嘭得一下站了起来,我想大声呼喊郭先生的名字,我记得最近郭先生经常不在当铺,而我也已经喊不动了,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在第一时间把他喊出来。 直到我看见伞下的另一个人。
那是郭先生。 他打着那把油纸伞,走在男人的身旁。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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