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桌上的器物被暴怒的皇子一扫而空,劈里啪啦地落到地上,砚台里尚存着未用完的墨水,随着一声脆响四散湮在地上,泼出一片墨色的污渍。
蒲熠星站在中央,不言不语,弯腰一件件拾起地上的物件,一股脑全堆在桌子上。
郭文韬额上青筋暴起,分明是盛怒,语气却恢复了平静。
“蒲熠星,说话。”
蒲熠星看他一眼,冷淡开口:”知道,要成大业,有些牺牲是必要的。“
郭文韬:“那是齐先生!是你我的老师!”
“我知晓。”蒲熠星垂眸,掩去眼底神色,“老师一心向陛下,眼下铁了心要弹劾我,但我毕竟是陛下手里最趁手的刀,陛下岂会放任。”
“所以你就默认?”郭文韬咬着牙,一字一句发问,那模样,看着不像是金枝玉叶的皇子,更像是要生啖他血肉的恶鬼。
蒲熠星退后一步:“殿下,臣说过,会助殿下改天换日,但现下,臣须得听当今圣上的命令。”
他改了称谓,郭文韬敏锐地觉察到这点差别,没由来的,更加烦躁了。
“齐太傅毕竟是朝中文人之首,朝臣中有多少是他的学生——就连你我都是!”郭文韬有些疲累地靠在墙边,“你这是欺师啊蒲熠星。”
这样又会有多少人中伤你,又会有多少口舌化作利剑刺伤你。
蒲熠星摇头:“我帮不了先生。”
他扯扯嘴角,在一片寂静之中留下最后一句话:“也希望殿下明白,可以救先生的办法只有一个。”
“望殿下,三日后,不负师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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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里落叶萧索,谋逆案仍在锦衣卫手下查办,蒲熠星走出偏院,在脑子里回想着这些日子下的每一步棋。
日前,他向皇帝禀报谋逆案最新进展时,皇帝那老狐狸笑眯眯地递给他一本奏折。
蒲熠星翻开奏本的瞬间就看见的上奏者的名姓。
齐太傅。
当朝太傅,前国子监先生,也是他蒲熠星的恩师。
蒲熠星握着奏本的手一紧,脑袋有一瞬间空白。
他知晓自己的老师对他入主锦衣卫,成为走狗颇有微词,甚至不惜在早朝上与他针锋相对,大骂“佞臣”。
但这事由皇帝亲自在他面前提起,意义非同小可。
“爱卿可觉得这些酸腐文臣实在迂腐?”皇帝问。
蒲熠星将奏本合上,后退一步拱手回道:“臣愚钝。”
“你可不愚钝。”皇帝抽走奏本,随手抛回桌面,已经有些浑浊的眼珠好像藏了锐利的光,“你最是知晓朕的心思,聪慧要用对地方,蒲爱卿,装傻要有个限度。”
“这些老学究,就是迂腐。”皇帝冷哼,“朕用什么人、怎么做事,他们都要管上一管,齐太傅是前太子之师,又是朝中文臣之首,爱卿你说——”
“朕就用他来杀鸡儆猴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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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熠星!蒲熠星!”周峻纬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见他回过神来才有些不太放心地后退,”你这是丢了魂了?“
“没有,在想事情。”
周峻纬抱着刀,在牢房昏暗的灯光里神色晦暗不明:“齐太傅现下就在你这北镇抚司里,皇帝既然下了命令,你就须得执行。这下,你真是里外不是人。”
今日皇帝就以齐太傅涉入谋逆案为由头将他发落诏狱,由锦衣卫处置。
蒲熠星捏了捏鼻梁,觉得整个脑袋都在发胀:“我本来就不是人了,外头怎么骂我的你不知道?”
“大佞臣。”周峻纬从善如流,问,“那你现下什么打算?将齐太傅下狱,那二殿下怕不是要与你割袍断义了?”
蒲熠星:“不至于,他脑袋清醒,知道不能乱了大局。就是......”
“就是又大吵了一架是吧?”
说起这个蒲熠星就觉得自己的心脏一阵一阵的抽疼,郭文韬认定齐太傅下狱一事有他的不作为与沉默在推波助澜,正中了狗皇帝的下怀。
虽说皇帝并不知晓自己手里最锋利的刀已经叛变,但他是喜闻乐见锦衣卫哪边都不讨好的。
毕竟在皇帝的认知里,狗,只需要有一个主人便足够。
拿齐太傅开刀一方面有他身份的考量,另一方面不可忽视的是,确实也有蒲熠星是他的学生这层考虑。
蒲熠星有些悲戚,好像在这狗屁皇权、这狗屁制衡之术下,他确实无法两全。
“这件事你自己拿捏,关于大事,我这边已经摸清楚了都城里所有可用兵马,东西在这里了。”周峻纬转了话题,从怀里摸出一只卷轴,“二皇子那边确定是可以从北边调人过来的吧?”
“可以,北疆目前局势稳定,现下那一万精兵已经在路上了。”蒲熠星转了转手上的扳指,“一切顺利的话,三日后,就见新皇入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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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唐九洲招手,“二殿下,别走岔了。”
郭文韬收回思绪提速赶上唐九洲。
“我就这样出了诏狱?”
他都能给你把牢房布置得和驿馆一样了,出个诏狱又有什么,唐九洲腹诽,面上不显,怀里抱着一沓文书,嘿嘿一笑:“殿下别慌,蒲哥说没问题就是没问题的。”
郭文韬忍不住说:“我记得蒲熠星是蒲家独子。”
“啊对。”唐九洲圆圆的眼睛微眯,嘴角扯得更开,不知道在傻乐什么,“我是他的远房表亲,家里出了事,来都城投靠蒲家的。”
“喏,这就是书房了,殿下稍等,蒲哥一会就来。”
蒲熠星是家中独子,蒲家又是行医世家,往上数三代都是学医的,按理来说蒲熠星也要继承蒲家衣钵,成为一名太医。
但他天生一副反骨。
虽说也认真学了药理医术,将身上染得尽是草药的苦味儿,但他就是义无反顾地入了仕途,还一脚把自己踹进了佞臣的泥潭。
郭文韬拨弄着桌上的药包,心下越发沉重,不解更是盈满脑海。
他本可以安稳一生,他那双手能精确地抓取适量的草药,能在几息间探出病人脉象,但现在,治病救人的手在水火中搅弄风云,染了一手脏污。
偏生那人还不这样觉得,他依旧笑着,依旧张扬。
他歪头笑得明媚:“若我行医,能救人于病痛、能医疑难杂症,可却救不了病根深种的大明,医不好这苦难横行的世道。”
改天换日,何其凶险。
彼时郭文韬倚靠着牢房湿漉漉的石墙,他看着面前的青年,白衣依旧,脸颊消瘦,笑容中不是年少时不加掩饰的肆意明亮,而是历经千帆后带着苦涩的运筹帷幄。
要怎样去描述这种变化呢,郭文韬攥着身下扎人的干草,眼眶发酸,只想伸手把他抱紧。
可他无可奈何,他们分离的这些岁月里,有太多太多彼此不知道的故事,又有谁是一成不变的呢?
“殿下。”蒲熠星走进来,公事公办的语气,“布防图拿来了。”
郭文韬转身,沉默着接过,问:“老师怎么样了?”
蒲熠星:“叫人仔细看着了,没有我的授意,不会有人用刑。”
年轻的指挥使穿着那身大红的官服,衣摆处沾染了不知哪里来的泥点,在鲜艳的红色中,那几点泥黄分外显眼。
“你......”郭文韬犹豫再三还是问出了口,“今日上完早朝去了哪里?怎么回得这样晚?”
蒲熠星愣了一下,细白的手指无措地摩擦垂落的宽大袖口:“去,见刘家长子了。前些天,陛下让我去给他道歉。”
郭文韬眸光沉沉:“所以传闻是真的?”
“是,也不是。”蒲熠星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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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歉!”
蒲熠星被自家父亲按着头狠狠给刘伯一鞠了一躬,脑袋上的力道不减,他只得闷声说了句:“对不起。”
不情不愿的,蒲父知道自家儿子的臭脾气,此刻也无可奈何,松了手,吹胡子瞪眼地警告蒲熠星要和同学好好相处,自己提着一套崭新的茶具去寻齐先生了。
刘伯一嘴角怎么也压不下来,得意洋洋:“蒲熠星,你总算是栽了。”
蒲熠星蔫蔫的,嘴上依旧不饶人:“我这是栽在齐先生那宝贝茶壶上了,和你有甚关系?别往自个儿脸贴金了。”
“你!”刘伯一没讨到他半句好话,气得脸青,“你到底在得意什么?一个太医之子,一个宫女所出的不受宠的皇子,又能在朝堂上占据什么位置?将来还不是得完!”
蒲熠星“嗤”一声,掀起眼皮看他:“那你呢?做三皇子的走狗,攀附权势,又能得到什么?权力?金钱?你追求的究竟是你文章里写的天下太平、国泰民安,还是高官厚禄、家财万贯?”
“刘伯一,你自己写过的东西自己记不清了么?”
刘伯一后来说了什么蒲熠星记不得了,他听了齐思钧的招呼跑去吃郭文韬从宫里带来的精致小点了。
白酥皮上点的红色印花,咬一口,掉了一手的渣,寡淡的酥皮之下是细腻微甜的枣泥,柔和地熨帖着唇舌,再配上一口香气四溢的花茶,清新爽口,唇齿留香。
“你说你,非得和他计较。”齐思钧恨铁不成钢,手指戳着他的脑袋,一点一点的,“被蒲伯父骂了吧?”
蒲熠星抗议:“我爹没骂我!”
齐思钧惊讶:“居然没骂你?”
蒲熠星摸摸鼻子,说:“就是罚了我下个月的零用,叫我长长记性,别下次又给他添麻烦。”
蒲家家训,明哲保身。
蒲父将这四个字贯彻得淋漓尽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就算在太医院的差事叫人憋屈,他也能笑脸相迎。
蒲熠星:“得了吧,每回在宫里受了气,回来就在院子里破口大骂。”
郭文韬笑出声。
明哲保身。
郭文韬想,这家训怕是没在蒲熠星身上留下什么影响。
他简直像个不计后果、不论生死的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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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熠星给他的布防图全面详细,对某个点位的问题也被他叫来的锦衣卫解答了。
面前高挑的锦衣卫抱着刀,岔开腿大咧咧地坐在椅子上,有些好奇地打量着郭文韬。
郭文韬面无表情道:“你有什么事吗?”
周峻纬咧嘴笑:“属下只是好奇。”
“好奇什么?”
周峻纬的笑容越发玩味,视线逡巡在郭文韬的脸上:“好奇,我们指挥使大人亲封的堪称‘大明之光’的脸究竟有多好看。”
郭文韬:......
“一个问题。”郭文韬看出他与蒲熠星关系密切,斟酌发问,“蒲熠星和刘伯一那事,内情如何?”
“这就断定有内情了?”周峻纬抱着刀后仰,靠在椅背上,似笑非笑,“殿下对我们大人实在是有些信任过头了。”
“怎么?不相信蒲熠星是那种草菅人命,滥用刑罚,攀龙附凤的奸佞小人?外头可都是这么说的,御史台弹劾他的折子在皇帝桌面上都可以累成小山了。”
郭文韬无言片刻,缓缓说:“是么?可我觉得他不会。”
他知道蒲熠星有多心软。
少时的蒲熠星已经有着一手好医术了,书院里的学生多是都城官员家的孩子,每每嬉闹受伤都不敢与家里大人说,一个个都指望着蒲熠星。
蒲熠星有个小布袋,就挂在他书桌旁边。
里面装着能简易包扎止血的药物和绷带,随着医术的精进,布袋里的东西也渐渐变多,各种各样叫不出名字的草药和一整套看着扎人就疼的银针。
蒲熠星神秘兮兮地抓着布袋说:“这里面可都是我们整个书院的兄弟们的命根子!”
小蒲医师来者不拒,头疼感冒、外伤内寒都能治,就连和他掐架的学生都是由他亲自包扎的伤口。
蒲熠星心肠好,心里装着整个大明,识时务、明大局。
郭文韬时常觉得,他若是走常人所走的仕途兴许能封侯拜相,能在明处为百姓做事,能得万人敬仰,能流芳百世,能名流青史。
周峻纬摩挲着刀柄,叹气:“老齐说得没错,你俩明明都最是相信对方,偏偏都是麻花成精,一个比一个别扭。真搞不懂你们。”
郭文韬不说话,看着桌面上蒲熠星摆放得整整齐齐的文房四宝和一个卷起来的布袋,他知道,里头放的是蒲熠星以前那套银针。
”你知道吗,蒲熠星与刘伯一是同一年的科举。“
蒲熠星参与科举之时,郭文韬已经远赴边疆。
如齐思钧所说,蒲熠星的才华足以在科举中夺得榜首,是状元之才。刘伯一也是齐先生的得意门生,二人一同进了殿试。
“最后结果你知道的。”周峻纬说,“刘家长子夺得状元。蒲熠星,是探花。”
历届科举到最后的三位学子往往都是各派党争拉拢的对象,蒲熠星不同,他被皇帝相中,直接进了锦衣卫,不过两年便成为锦衣卫指挥使,成为当朝最年轻的正二品官员。
“刘伯一,也算是个呃,怎么说?宁死不屈的?”周峻纬摸着下巴,“拒绝了三皇子也就算了,还在元夕宫宴时拒绝了太子的拉拢。”
“这事儿具体什么情况我不知道,但是据说闹得很不愉快,甚至闹到了圣上面前。”周峻纬观察着郭文韬的面色变化,发觉看不出什么之后有些失望,“蒲熠星还真就是秉公办事。”
“不过那会他还不是指挥使,做不到在北镇抚司里一手遮天。”
皇帝将蒲熠星收进麾下的意图很简单,他要肃清锦衣卫,让这把刀只为他一人服务,成为他的一言堂。
而当时的锦衣卫内部势力错综复杂,刘伯一下狱后可以说是仍由太子处置了。
蒲熠星穿着飞鱼服进刘伯一的牢房时,那人身上已经多了不少伤。
“你说你,何必闹得那么难看呢?”
刘伯一抬头,虚弱地说:“我厌恶党争,只想安心为官,为天下百姓谋生。”
“别说为百姓谋生了,你现在自己都可能活不下去。”蒲熠星抱臂靠在墙边,还有闲心同他说笑,“你家依附三皇子,而下锦衣卫里太子的耳目爪牙众多,你猜猜太子会不会让你活着回去助三殿下夺嫡 呢?”
“......我没有......“
“啧。“蒲熠星有些嫌弃地看他一眼,”状元郎,动动脑子,怀璧其罪懂不懂啊?“
刘伯一“嗬嗬”地笑,浑身上下没有哪一处是不疼的。
他与蒲熠星也算是旧识,在书院里互相看不顺眼多年。
他一开始只是莫名其妙觉得蒲熠星这人很讨厌,总一副张牙舞爪,不可一世的模样——分明只是个太医之子。
后来他才明白,这是嫉妒。
他无比羡慕蒲熠星的随心所欲,清醒自持。
“你还是快些走罢,要让太子的人知道了,怕是你也要遭殃。”刘伯一想起多年前少年的一声诘问,在无孔不入的疼痛里翻找出一些文人的傲骨,“大丈夫立于世,自是不惧生死,为民为国鞠躬尽瘁。”
蒲熠星沉默了一会,站直了,一双黑眸望着他,眉头一挑:“状元郎,你的命折在这里,可不划算——”
惨叫声响彻诏狱,巡逻的狱卒匆匆忙忙赶来。
年轻的锦衣卫站在囚犯面前,发力的脚将将收回,他不紧不慢地掸了掸衣摆沾染的灰尘,笑容满面却语气淡淡:“刘伯一,我断你一腿,可有怨言?”
这人竟是直接将犯人的左腿踹断了!
狱卒骤然出了一身冷汗,颤颤巍巍开口:“佥事大人......这是......?”
蒲熠星伸手捋了捋腰间令牌上的流苏,瞥一眼,笑意盈盈:“秉公办事。人可以送回刘家了,盯紧了,两日内不得让刘家的人去寻医师。”
狱卒:“可......太子殿下......"
蒲熠星不耐烦摆手:“我去说。”
“......我朝律法,身有残疾者不得入朝为官。断了一腿,刘伯一彻底无缘仕途,断不会成为太子的阻碍。”郭文韬说,“这算是......用一腿换了他一条命。”
聪明、大胆。
可是蒲熠星,你有没有考虑过,你的身后名?
郭文韬闭眼,无力感涌上心头:“疯子......”
周峻纬眼神奇怪:“你有什么资格说他?一个即将谋逆的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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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归还是得和他一样疯。
郭文韬垂眸,看着面前跪着的蒲熠星,脑子里蹦出了这样一句话。
大明金玉其外,都城的布防实则和纸一样脆,夜晚起兵,一举攻破宫门。
一场宫变,借着夜色掩护竟悄无声息。
多日筹谋,一朝成真。郭文韬甚至有些恍惚。
他们就保持着这样的姿态。
蒲熠星单膝跪在阶梯上,跪在郭文韬面前。
气氛在他矮身之时降到冰点,大殿之上,除却他们二人,只余横尸。
血腥气在鼻尖萦绕,手中的剑似乎还在为方才的厮杀战栗。
分不清是恐慌,还是兴奋。
“殿下。”蒲熠星默了会,从怀里拿了条帕子出来,唤他。
他看着郭文韬手背上溅上的血,伸手却只是抓住了他的衣袖,把那干净的帕子塞进了郭文韬手里。
年轻的帝王低头看他,问:“蒲熠星,你为什么不帮我擦?”
蒲熠星说:“还是殿下自己来吧。”
郭文韬干脆伸手将他拽起来,追问:“你为什么不帮我?”
蒲熠星笑起来,眼睛里黑洞洞的,平静无波:“臣擦不干净的,殿下,但是你得是干干净净的。”
“文韬,你得是干净的。”
屋外有宫中太监的呼声,他们看清局势,高呼新皇万岁。
殿内烛火摇曳,郭文韬抿了抿嘴,执拗地望着自己少时的妄念。
蒲熠星摇头,他还是穿着那身大红色的官服,不晓得浸了多少人的鲜血,才一步一步成为郭文韬的助力,将他送到了这个位置上。
彼时阶下囚,如今人中龙。
郭文韬却再次觉得他这身红过于刺眼。
紧握的手逐渐无力,肌肤片刻的触碰于无形间藕断丝连,丝丝缕缕,自指尖蔓开。
血肉抽离,锥心刺骨。
蒲熠星深深看他一眼,眷恋尽藏。
郭文韬,光风霁月的二皇子,文韬武略,朝野盛誉。
蒲熠星,心狠手辣的锦衣卫,草菅人命,臭名昭著。
蒲熠星不要再去想了,他不要了。
为什么呢,究竟为什么呢?
到底哪里不一样?
六年前没听到的回答,蒲熠星无数次深夜梦回的执着,一瞬间,烟消云散。
别想了。
蒲熠星狼狈地扭头。
为人臣者,退至臣位,行君臣大礼。
他说:“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蒲熠星低着头,似乎有手压着他的发顶,不允许他一满手鲜血、一身脏污骂名的人直视圣颜。
他近乎咬出一嘴的铁锈味儿,咬得压根发酸,才忍住呜咽。
锦衣卫指挥使大人,目眦尽裂,眼眶通红。
再次高喊。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蒲熠星还是想着,我的殿下啊,得是干净的,是芝兰玉树的真君子。
额头点地。
终是遂了他的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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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诶,在御花园里烤红薯,你们可真行。”齐思钧看着蒲熠星用树枝从灰烬里扒拉出一个黑乎乎的烤红薯,颇有些无语,“不怕被人发现?”
蒲熠星:“嗯......你不说我不说,人都在前头参加宫宴,谁又能知道呢?”
他捧着红薯,小心翼翼剥开外皮,露出焦黄芯,咬一口,被烫得龇牙咧嘴还不忘招呼他:“小齐快来,还有呢!”
齐思钧学着他一屁股坐在雪地里,问:“二殿下,他胡来也就算了,您老人家就这么由着他胡来?”
郭文韬无奈笑笑,将几个红薯全挪出来,捧着雪盖住灰烬。
蒲熠星得意洋洋的伸手揽住他:“你懂什么,这位,可是我的帮凶。”
齐思钧无言,只得帮着郭文韬打扫现场,嘴里被塞进一个热乎香甜的烤红薯。
白衣少年弯着眉眼,笑得极开:“干脆堆个雪人在上面吧你们。”
要怎么忘记呢,你牵着我看过繁华的街道,我们一同爬上宫墙,把世俗礼教抛在脑后,将官阶皇权踩在脚下。
我与你年少相识,恍若美梦一场。围场蓝天上的纸鸢,花园角落里从草木灰里扒拉出来的一个热气腾腾的烤红薯,深红宫墙下眼斜嘴歪的一个雪人。
郭文韬,弑父夺权的二皇子,残害父兄,惊骇朝野。
蒲熠星,权倾朝野的大奸臣,助纣为虐,与虎谋皮。
我离经叛道,你不羁自由。
我们合该是天生一对。
管他什么身后名!
郭文韬想,就这样吧。
疯就疯了。
成王败寇,这史书如何去写还是得听他的。
总不能,总归不能,叫他等了六年,又折上一辈子。
他在蒲熠星惊诧的目光中,将额头贴上他的嘴唇。
毫无征兆的触碰,骤如野火燎原。
爱啊它,是一丛难灭的野火,我以血肉饲它,它长存不灭。
横隔在你我间的世俗被吞噬,我的理智与你一同灼烧,猛然炸开,星火蹿行。
别说君臣。
若你抗拒扑火,那为何你眼里是我。
我与你,分明互为帮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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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哟齐大人,还在忙呢?”周峻纬趴在窗前,手里的小石子顺着他的动作,抛到空中,又落入掌心,周而复始。
齐思钧看着面前空空如也的纸,叹气:“这不是,准备收工了么?”
“你说说他们,一个比一个不正常,郭文韬以前不是最重这些虚头八脑的名声了吗?这回怎么脑子就不清楚了呢。”
齐思钧拾笔沾墨,笑:“他哪时在乎过自己的名声了?还有,不能直呼圣上大名,再有下次就叫蒲熠星发配你去办外差了啊。”
周峻纬反驳:“齐史官,你正在直呼我朝二品大官的大名。”
笔墨在纸上落定。
【郭文韬蒲熠星百年好合】
他看着这龙飞凤舞的十个字,满意地点头。
嗯,这就算贺礼了,反正这俩位什么都不缺。
就是不知道他们明明连婚事都办不了,为什么还硬是要他送个新婚礼物......
齐思钧折好自己的大作,摇头哂笑。